“小时候我一直很喜欢小狗,但是我妈不让养。那时候小,每次我妈拒绝了之后都要找我爸闹一通。后来我七岁那年,快过生日了,我爸背着我妈从外面抱了只小奶狗回来。”
再说起这些,庾欢以为她可能还是很难过,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可以平静得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除了埋藏在心底的隐痛外,连一点恰到好处的悲伤也表达不出来,“其实那阵子我妈跟我爸已经闹得很凶了,整天都在吵离婚的事情。但我看见那只小狗的时候特别高兴,当时天真的以为是我整天念怏怏终于念成功了,现在想想……呵,大概那时候老爸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跟老妈离婚了,那只狗,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
“我特别宝贝那只小奶狗,每天一有空就把它抱我身上来摸毛,它的毛特别好摸,细细的,软软的,每次我这么摸它的时候,它都跟小猫似的哼鼻音,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啾咪’。我真的超级超级喜欢它,它也很喜欢我,晚上总是挠着我的腿要上床,得用小屁股挨着我的脸才能睡得着觉……但我不敢让我妈知道,所以就放在房间偷偷养。就你今天去的我那个房间,当时就好像是我和它的全世界似的。”
“但是小狗太小了,总是哼唧哼唧的叫,没两天就被我妈发现了。这是一切发生的最后一根导火索,那天他俩因为这事儿,吵了我记事以来最可怕的一架。后来我过完生日没几天,他们就去办离婚手续了。”
“我爸什么也没要,就是要带我走,但其实他也知道,我妈这种生了女儿连姓都要随她的人……是不会同意的。”庾欢把始终当着眼睛的手放下来,她睁开眼睛,始终垂着的眼皮儿轻轻眨了眨,嘴角勾起一点没意义的弧度,“但是他俩没告诉我。我不知道那天他俩就去离婚了,也不知道从此以后这栋房子里只剩我和我妈了,这意味着什么。那天我还是照常去上学,那会儿我妈雇了个司机专门接我上下学,放学回家之后,看见我妈在大包大包的扔东西。”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庾欢顿了顿,微微偏着头,很仔细地想了想,接着说道:“虽然我爸平时也经常出差,但是之所以叫‘出差’,是他无论出去多久,总会回来。那天发现我妈把我爸的东西都扔了,然后她告诉我他们离婚了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老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座房子里,永远不会回到我和老妈的生活中来了……然后心里就特别的慌,空荡荡的那种慌。我跟我妈抢我爸的东西,跟我妈哭闹着要我爸,后来不知道是怎么,我妈忽然就爆发了……”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我妈失控。以前我妈情绪失控的时候都有我爸挡在我前面,所以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当我真正自己面对的时候,我就真的……”庾欢终究还是没忍住,自嘲地笑了笑,“对当时的我来说,特别可怕,我没法形容那究竟是什么感受,只记得后来我就想跑,想离她远点,然后我就跑回了屋,把门反锁了。”
她讲到这里,平生的心就揪了起来。听得出这是个Flag,那个影响庾欢至今的噩梦,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想了想,做了个暂停的动作,然后跑到饮水机那边接了杯热水回来,递给庾欢让她捧着。
庾欢把手从眼睛上放下来其实就是因为手指冷得发僵,但是她隐藏得很好,指尖交叠放在吧台上的样子甚至有点庾女士多年来潜移默化出的优雅,可当平生把有些烫手的水杯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有一点抖。
“锁了门我就抱着啾咪在床上哭,好像天都塌了,好像我被所有人放弃了,全世界只剩下啾咪还愿意陪着我似的。然后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是转眼的功夫还是几个小时……我当时已经混乱得对什么的感知都很模糊了。然后我妈拿钥匙打开了门……”
“可能是看见我怀里的啾咪,让她想起来那也是老爸买的东西,再加上她本来就特别讨厌小动物,嫌脏嫌吵,就很凶的到床上要把啾咪也扔出去。我当然不同意,后来的争执中,我情急之下咬了我妈一口,然后就喊着让啾咪快跑。”庾欢轻轻捧着那个水杯,杯里的热气蒸腾上来,像是在眼前罩了一层薄纱轻雾,一时间也分不清今夕何夕了似的,“可是啾咪太小了……它自己根本没法从床上下去,我妈那时候已经没有理智了,疯了似的推开我,然后抓住啾咪,从我窗户那把它扔下去了……”
平生原本扶在吧台边的手指一紧,指甲在吧台上抠出了细微的响声,他抿着嘴唇,其实很想握住庾欢的手给她一点支持的力量,可是他没敢,手刚刚伸出去几厘米,又悄悄地退了回来,“……别说了。”
庾欢半眯着眼睛,抬头看着吧台上面的杯架——那上面已经没有杯子了,都被老妈砸光了。此刻光秃秃的几根铁艺立柱横亘在那里,看着跟放大版的烧烤架一样滑稽,“没事。反正都说了,你让我说完吧。”
“我当时听见‘砰’的一声,啾咪在那同时发出了很短促的一声呻吟似的叫声。我吓懵了,差点跟着啾咪一起从窗户跳下去,被我妈揪下来,接着又慌不择路地跑下楼——那时啾咪已经死透了。小小的一丁点身体,在院子里的积雪里压出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坑,它嘴里和耳朵里全是血,那个小雪坑里也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的那个情景,我抱着啾咪,几分钟前它还用小鼻子拱着我的脸逗我玩,安慰我,然后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它就软塌塌地垂在我掌心里了,毛毛还是那么又细又软,但是粘了雪,雪在化,它在逐渐变冷……”
“庾欢。”平生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站起来,走到庾欢身边去轻轻扶住她的肩,掌心下面女孩儿的肩膀在不可察觉地轻轻颤抖,“别说了。别再想了。”
可是原本瞪着眼睛语气淡漠讲“别人的故事”的庾欢,豆大的眼泪却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我当时太害怕了,我没法面对一动不动满头是血的啾咪,我也不敢再碰它渐渐变冷的身体,它身上又细又软的毛毛我也不敢摸了,可是它还睁着眼睛,它始终看着我……”眼泪就像开了闸,仿佛宣泄着叫嚣着要把这些年被她自己憋回去的都倒出来似的,以往底气十足的庾小驴此刻说话都带着哭腔,抽抽噎噎的,听得平生心里仿佛拧了劲儿似的难过。
不光难过。
他觉得他好像还很心疼。
很奇怪的情绪,但是又特别真切,真切得他一时失控,伸手就把哭成泪人的女孩儿揽进了怀里……
“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抬手抚摸着她头顶柔软的短发安抚她,这一切他从没做过,但是竟然很神奇的很顺手,跟写入基因的本能似的,“乖……你仔细看看周围,你现在已经长大了,那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多不对?别怕,都过去了,别哭了……没事了,乖……”
他低头就能看到庾欢头顶的那个璇,小小的一个,很可爱的样子。他搂着怀里快哭成小鼻涕虫的女孩儿,一学期风雨无阻得让人抢两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任平生,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那种异常真切的,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欲望。
他想:我不想再看见你哭了。从今以后,都不想让你再这么难过了。
他想:庾欢,我要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