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欢把这些年憋着的眼泪一股脑全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抽噎着吸鼻子，吸到后来平生实在听不下去了，放开她，从客厅的茶几上给她把纸抽拿了过来。
于是庾欢一边哭一边擤鼻涕，哭的眼睛是红的，捏的鼻子也是红的，终于哭够了，抬起头来看着平生坐立不安地看着她搓手，突然又神经似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哭没把平生吓着，忽然笑出来却把平生吓了一跳，生怕她真出什么毛病，赶紧用很轻的声音试探着问她：“你没事吧？”
“有事。”庾欢还是吸了吸鼻子，枕着手臂趴在了吧台上，顶着红鼻头和肿眼睛，看起来竟然很委屈，“眼睛疼。”
平生松了口气，“没事不要吓我。说不准我真会给五院打电话，万一他们来了人，越过你反而把我接走了，岂不是很尴尬。”
五院是他们这儿的精神专科医院。任平生这是开自己玩笑逗她呢。
虽然玩笑很过时的一点都不好笑，但庾欢还是配合着勾勾嘴角，趴在吧台上没说话。
这么多年放在心里的隐痛突然都倒出去了，她一时觉得整个人都有点发空，不知道该干什么。
愣着神缓了好半天，她突然问平生，“那只兔子……后来……”
她说话还带着很浓的鼻音，嗓子也有些哑，再加上犹犹豫豫支支吾吾的，坐在她对面也不知道发着愣在想什么的平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兔子？？”
“就你昨天送我的……”
“哦，”平生醒悟，想起他很得意的毛毡大暹罗，很尴尬的解释，“那是只猫……”
“……”庾欢挠挠头，“还在吗？”
“在我书包里。”
庾欢活到17还没这么反反复复犹豫不定地纠结过。她一向是喜欢的讨厌的泾渭分明，高兴的不高兴的快意恩仇，如今要把一个惧怕的东西拿过来放心“喜欢、想要”的那一个分类里，她觉得十分难以开口，一句话说了又停，反反复复，终于勉强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意思：“我想……我还是想……我想了想，我还是收下吧。”
平生在对面支着下巴看着她跟个小狗似的蔫唧唧的，也忍不住抬手跟抓小狗似的抓了抓她头顶柔软的短发，“不要了。我再送你别的。”
“不，我就要它。”庾欢被他抓得微微眯起眼，半晌后蹭的一下窜起来，在吧台边上坐直了，红成兔子的眼睛里目光竟然是平生熟悉的倔强，“我想着，以后我每天都摸一摸它。摸久了，万一我就不怕了呢？”
平生摸得透此刻她在想什么，笑着问她：“不怕了之后呢？你想干嘛？”
“等我不跟我妈一起住的时候，我就再养只狗。”庾欢眼底燃着一把小小的火焰，烧成了跃跃欲试的光，“我要养只大金毛。把它喂得又大又壮的，最好它跑过来就能扑倒我，然后我跟它一起在地上滚着玩儿。”
庾欢的措词糙得跟汉子似的，但平生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却还是很温馨可爱的，于是点了点头，说：“好。”
也许是双方都怕尴尬，他们两个谁也没提刚才平生跑过来搂住她的事情。庾欢从吧台的高脚椅上跳下来，用袖口抹了把眼睛原地满血复活。平生告诉她：“去用冷水扑一扑眼睛，会舒服点。”
于是庾欢就进去了厨房洗脸。洗回来头发梢上还挂着水珠，她手里拿着两罐可乐，隔着几步的距离就扬手给平生抛了过去一罐，另一罐自己边走边打开了，走过去，跟平生的易拉罐碰了碰杯，恢复力惊人的小驴同学虽然还红着眼睛，但从动作到表情都已经是一贯那种豪气十足的利落范儿了，“谢谢你啊。真的。”
平生也开了拉环，“不客气，请我吃饭就行了。”
“小意思，”庾欢对他眨了眨眼，“你这一个礼拜的午饭小爷都包了！”
“传说中的‘壕无人性’？”
“不对，”庾小欢空手做了个拍钱包的动作，笑得很猖狂，“是实打实的有钱任性。”
平生被她的样子逗得一个劲儿地想笑还不好意思，抿着嘴假装笑得很矜持，“那干脆，小爷您把我这一个月的午饭都承包了吧……”
庾欢跟只偷腥的猫似的一脸贼兮兮，“好的呀，反正这个月也就剩下一周了。”
“书房里那些衣服首饰都是你做的吗？”
小驴傲娇地扬扬下巴，“嗯。”
“这么厉害。”
“那必须的。没点儿隐藏技能将来怎么混社会呀！”
“我其实有件事情还没跟你说。”
“说啊？”
“我们元旦要开联欢会，每个人都得出个节目。”
“哦。然后呢？”
平生顿了一下，反复地组织了下语言，“最后班里只剩下你和我没报节目了，今天班委开会的时候他们就提议……让你跟我一起下盘棋——就是那种演说教学性质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就……”
“可以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这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庾欢平时其实也是看见集体活动就往后躲的那种人，但不是因为胆怯什么的，她就是懒。懒得迎合别人，也懒得排练浪费时间。不过这会儿对面站着的是她半个“救命恩人”，一半是感激一半是觉得下个棋的确没什么的小驴答应得很痛快，“不过我不懂下棋。要不我先去跟师父学学？”
“不用不用，”平生捏着易拉罐，偷偷吸了口气。同一件事，从开始的拒绝，到后来被提议要跟庾欢在一块儿表演后隐约的期待，再倒担心庾欢不买账的忐忑，一连串情绪辗转在庾欢那句“可以呀”之后，突然平静下来，他有点腼腆地微微低着头，“本来也是教学梗，到时候我一步步教你就好了。”
庾欢拍手，“这样就更好了，按你的说法，我只要往那儿一坐就行了。”
正说着，就听见她手机唱着激昂的电音曲子响了起来。
吵吵嚷嚷，庾小驴拔腿飞快地冲向玄关，从地上把她昨天随手扔那的书包捞起来，拿了电话——慕天天打来的。
手机电量还剩6％，庾欢很怕铃声里一溜儿的架子鼓噼里啪啦把这仅剩的电也敲没了，赶紧接起来，还没放耳边就听见那头儿慕天天急三火四地喊，“你怎么不接电话？诶操！吓死老子了！等着我马上到你家！”
庾欢从慕天天的话里分辨了一下前因后果，就问他：“我妈让你来的？她跟你说了没？她把我反锁在房间里了。”
“她现在在我家呢，进门说了几句就开始哭，到我走也没停的意思。”慕天天说：“你家大门钥匙她给我了，等着啊，哥这就去救你。打八百个电话也不接，你要吓死我了你。”
庾欢看了眼现在的时间，心说等你来救，那我得用尿床这种窘事来迎接我17岁的第一天，拿着手机翻了个白眼，她从昨天脱了的外套兜里找自己的钥匙，一边找一边用肩膀和脖子夹着电话说话，“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我妈把我锁我房间里了。我手机昨天落楼下了，怎么可能接到你电话？”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救兵比你到的早，我现在已经从房间出来重获新生了。”庾欢终于把钥匙串找出来了，活动活动脖子，拿着钥匙串在响了极低电量报警、却依旧身残志坚的手机听筒边晃了晃，给慕天天听，“你不用来了也行，我已经能出去了。”
听见钥匙响，开着他四个轱辘进化出的“贴地飞行器”一路狂飚的穆少爷松了口气，把踩油门的脚松了松，本本分分地等了个红灯，“你的救兵谁啊？谁在你那呢？彭昭？”
“不是，是我同学。”
慕大少爷又来了兴趣，“跟你一起打仗的那个？诶我说，这人我得见见。”
“不是，”庾欢往平生那边看了一眼，男生又坐回了吧台边，低头看着可乐罐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是另一个——给我补课的那个。”
“哦。”慕天天没兴趣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呢？晚上有安排没有，带你出去撒撒欢儿？”
“去哪儿啊？”
“大平安夜的，去哪不行啊？哪哪都是沉溺于过夜生活的红男绿女~小哥哥小姐姐一抓一大把——请问亲爱的庾小姐你想要哪个款啊？”说起胡吃鬼混撒欢浪，慕天天总是控制不住地放飞自我，好在想起来对面是庾欢，放了几秒之后立刻又收了回来，咳了一声，“咳，那什么，听他们说‘Milk’那边今晚有专场表演，好像还挺热闹的。把你师兄也叫上，咱们去那边吧。”
“Milk”是市内很有名的一家演艺清吧，在各种酒吧夜店林立的酒吧一条街上，“Milk”最出名的就是各种演艺，遇上什么节日店庆的时候，甚至请二三线知名不知名的小歌手小演员来整夜驻场。
就为这个，这家清吧在各种酒吧夜店林立的酒吧一条街上，始终屹立不倒，有着让别人家眼馋的客流量。
不过表演什么的也是真的好看。
有的时候内容很大胆，压着线但是不越界，混在里面用来发泄纾解情绪刚刚好，所以慕天天也敢放心大胆地带她去。
庾欢知道她表哥打的什么主意，她也确实想要喝点酒喊一喊发泄一下，因此就点了头，“那好。我师兄车在这儿呢，他不让我骑了。你过来正好把他车也拉走，我们一起去豆日。”
打完电话，手机也彻底没电了。庾欢从书包里翻出移动电源把手机冲上，拿着两块大砖头似的设备过去问平生，“等会儿我哥来接我，晚上你跟我们一起玩去吧？”
“不了。”一切都暂归平静，任平生也无法回避地想起了被他关掉的手机，想起长这么大第一次逃了一下午的课，昨天的事情连带着对逃课后果的脑补已经搅得他坐立不安了，之前替庾欢翻窗的魄力真真正正地魂飞魄散似的没了。本来想走又害怕留庾欢一个人再出状况，这一听见她哥要来，如同遇上救星，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我得赶紧回学校。”
他这一说，庾欢也想起来了。她自己逃学家常便饭似的不当回事儿，这会儿却替男生紧张起来，“这都快放学了，你就算现在回去也不顶用了呀。”
“逃一下午总比逃半天好点，至少看上去我态度是端正的。”平生对她眨眨眼，说走就走地往大门那边去，“你也是，今天一天没上学也没请假的，明天娜姐肯定要问你，你好好想想怎么说。”
“怎么说这不是现成儿的？”庾欢灵机一动，反应过来，“你跟娜姐实话实说就行了。这样你今天逃课，我今天逃学，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我是身不由己，你是乐于助人。”说着自己就笑了，看平生闷头快冲到玄关了，转着钥匙圈儿又喊住他，“你忘啦？大门锁了。你还是跳窗户走吧。好在一楼的窗户一跨就能过去了。”
平生哭笑不得，“我跳窗户来，还得跳窗户走？”
“有始有终，完美。”庾欢说着就走过去把挨着厨房的餐厅窗户打开了，“从这儿走。”
这回平生还真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废话都没有了，弓着腰抬腿就往外跨，刚迈出去一条腿，正是个骑在窗框上的姿势，却又被庾欢叫住了，“喂，你家在哪儿啊？要不……晚上我们出发的时候去你家接你吧？你跟我们一起去，就当是我为了谢谢你。”
平生犹豫了一下，“去哪？”
“Milk。”
这个名字对平生来说就很陌生了，但好在他记忆力好，咂摸着名字想起来，“酒吧？”
庾欢点点头。
她就是这种性格，认可了一个人就会想让那个人走进她生活的世界，参与她经历的故事。其实会跟平生说这种提议，这就代表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把任平生当成自己人来看了，然而没成想，兴致勃勃的邀请说出去，竟然被男生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不去。”跨坐在窗框上，平生拒绝得毫不犹豫，“你也不能去。”
“……”庾欢一时间都要不能理解了，“为什么？！”
平生十分正经地说：“校规。”
“你不去算了，走吧走吧。”
庾欢听见苗头不对赶紧打住了，谁知平生竟然锲而不舍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你也不能去。”
“放学的时候我把今天作业发给你，你在家把作业做完，拍照片微信发我，不会的我微信给你说。这些天落下的知识点太多了，得抓紧补回来。”
学霸毕竟是学霸。
爬墙翻窗也还是学霸。
学霸的心思你别猜……
“…………”此刻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多说多错”，庾小欢彻底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