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老妈那个全省的巡回画展终于结束了,赶在工作日的最后半天开车出去买年货去了。
出门之前临时抱佛脚地请了钟点工——楼下她自己的卧室和画室不让进,楼上庾欢的卧室和书房庾欢也不让进,所以连这件事也不过只是简单走个过场而已。
钟点工阿姨在屋里随便擦擦桌子架子的浮灰,庾欢谢绝了阿姨要帮忙的意思,搬了把椅子到大门口,自己把那天让任平生给写的春联给端端正正地贴上了。
——今夕须尽欢,一树红梅送冬去。
——明朝看潮平,满庭彩蝶迎春归。
反绒的大红纸,苍劲有力、笔走龙蛇的粗体毛笔字,似乎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傲然端正的风骨。
字特别漂亮。
词也特别喜欢。
整座城市,甚至是整个世界,这都是独一份儿的!
真棒!
庾欢从椅子上跳下来,来来回回地读着这幅早就熟到能倒背的对联,反反复复地端详着那漂亮的书法字,再咂摸咂摸对联周围她自己亲手画上去的、比平生的字没逊色多少的吉祥纹饰图样,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高兴,越看越顺眼……
连带着对这从来都可有可无的贴对子习俗,都变得感情丰富起来。
——原来一幅对联儿也可以这样用心地做成与众不同的样子。
早知道可以这样,那以前也就不会觉得这种事情无趣又没意义了。
……不过早点的时候也不认识任平生。
去年春节她还在七中胡混呢。
嗯……要是能早点认识任平生就好了,学习也好,写作业也好,贴对联也好,似乎都变得没那么可有可无的无聊了……
庾欢看着仿佛在炫技一样明晃晃贴在大门两边的长对联,微微出神,又想起前天任平生跟她一起去买纸写对联的时候。
那家号称“能买到任何教辅材料”的老书店,竟然还备着各种文娱用品,腊月二十七那天晚上平生带她从夜市里挤过人群又跑回那家马上准备关门的书店,在哈欠连连的店老板搬出的各种大红纸中,选了这张逼格最高的红色反绒纸。
庾欢还另外买了一包金色的珠光粉。
前天任平生自己带着笔墨来她家,就在她书房的大桌子上,庾欢把按她们家大门尺寸量好后做了裁剪的大红纸一铺,平生那只黑色笔杆的狼毫蘸了墨,连个盹儿也没打地提笔就写,行云流水地一蹴而就。
——庾欢知道他显然是已经打好腹稿了。
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们家大门要贴什么尺寸的对子,每年都随便买个对联应付着贴上去的庾欢自己都得去量量,任平生提笔就写,胸有成足似的,她都已经准备好裁第二张纸了,没想到最后他写出来的对联从字的粗细大小,再到词的长短,竟然跟她裁出来的纸是完全适应的!
简直不可思议。
庾欢瞪着眼睛匪夷所思,“……你是不是半夜偷偷摸进我家院子给大门量尺了?”
“怎么可能,”平生谨慎地把写完的春联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也很满意的样子,闻言好笑地摇头,“就你被反锁在家里那次,我在你们家院子前站了挺久的,看大门看的印象就很深刻了,所以大概估算一下就能知道大体长度了啊。”
“……你是怎么估的?”
平生没告诉她真的是因为当时看了很久,只是说:“没听过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看他有点傲娇的样子,庾欢摸摸鼻子,“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在敷衍我。”
想到自己写的这副对联今年就要贴在庾欢家大门上,平生就觉得这是特别值得高兴和骄傲的事。强烈的成就感刺激着平生突如其来地放飞自我,忍不住伸手在庾欢头顶揉了一下,“你的直觉在骗你。”
“……”庾小欢长这么大都没被谁这么揉过脑袋,她以前的人生信条之一是“谁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削他!”,可是现在突然被任平生摸狗头似的抓了一把,她竟然把要削他这茬儿就给忘了。
再看着有“欢”又有“平”,似乎故意把彼此名字都写进去了的对联,庾欢不知道哪根筋打错了,甚至还有点小羞涩。
平生看着她微醺的侧脸,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又说了一句:“其实你留长发会比现在这样更好看吧?”
“………”这回庾小驴都没敢看任平生的眼睛,直接把刚才要怼回去的话忘了个干净。
想着想着,庾小欢就觉得自己脸上又有点发烧,她用冻的有点红的手贴贴脸,正打算赶紧回屋去,突然听见有人隔着院门喊她。
“庾欢!”
她猝然回神,转过身,竟然见鬼似的看见了陆薄。
打扮的花枝招展式的耍帅,正隔着一道栅栏门朝她特兴奋地挥手,“要不我就说咱俩有缘呢,你看我来你就在院子里!正好!要不我还担心你不给我开门,我来一趟连你面儿都见不着。”
他巴拉巴拉一大堆,庾欢走到院门口开了门,却拦着不让他进来,满脑子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你哥说的呀。谁让你不加我微信又不接我电话,我只好想辙曲线救国了。”
“不是……我哥?”庾欢出离地震惊了,她以为充其量就是她师兄出卖她,没想到居然是慕天天,“你是怎么跟我哥勾搭到一块儿的?!”
“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陆薄开始一副讳莫如深不可告人的嘴脸,说完就等着庾欢追问,发现面前女生一副半点不好奇的样子,话茬儿仿佛坐旋转滑梯似的,圆润的又转了个弯,“不过可以告诉你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他们学校。我们假期训练想换个环境,我去清江科大找他们体育部谈借室内体育馆的事,没想到你哥竟然是科大体育部的部长。”
“……”以为慕天天在大学完全就是跟自己在七中一样胡作非为的庾欢,完全没想到她表哥头顶竟然还有这么个头衔,张了张嘴,好歹原本要说的话没被这话题带跑偏,“你来干什么?”
“你哥说你一个人在家过年没意思,”陆薄特别真诚地笑嘻嘻,“让我没事儿多找你出去玩一玩。”
庾欢冷笑,“傻子想骗人也得看看对面站着的是不是也是傻子吧?我哥根本不可能说这话。”
慕天天太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了,也知道她妈是个什么个性。老妈跟老爸离婚后,她们娘俩这些年的大年三十儿都是守着这栋房子自己过的,小姨姨夫每年都劝说无数遍让她们到慕家一起去过年,但老妈不同意,庾欢自己也不想去。
慕家人太多了,年三十的团圆饭一大家子在饭店要摆三桌,虽然跟小姨姨夫感情很好,但庾家的娘俩坐到慕家的席里,究竟还是格格不入的外人。
慕天天知道她是什么想法,所以这些年从来不劝,甚至不会在过年的时候故意说些什么一起出去玩一玩闹一闹的话,因为他知道庾欢不喜欢。
驴脾气的庾小欢会觉得这邀约带着怜悯的意味儿。
其实庾欢自己也懂那些关心不是可怜,可没办法,她自己心里有只鬼,她没法征服它。
可是她也不愿意输给它。
所以这些年,她就跟它硬磕,从大年三十儿对抗到正月初五过完,进了初六,心里的那只鬼随着年味儿渐渐远了,她才收起内心那一片不为人知的阴暗,欢欢乐乐地跑出门约慕天天彭昭还有她的狐朋狗友们一起玩。
每年如此,她已经很习惯了,慕天天对她的套路也已经很了解了。
所以陆薄这枪口撞得实在不巧。
“……好吧,”在小驴同学揶揄的目光审视下,陆薄耸耸肩,半点尴尬都没有地承认错误,“抱歉,其实是我想约你。”
“……现在?”
“更晚点的时候。”陆薄说:“我们网球队里的几个人,晚上准备自给自足地开个‘烧烤新年趴’,地儿已经找好了,也布置完了,吃完饭一起放个烟火。”
庾欢爱吃肉,爱烧烤,爱撸串,尤其最自己腌肉自己烤这种事儿充满了无法磨灭的爱,这要搁平时她准答应了,但是今天她不想去,也去不了,“……大过年的,你们往外跑没问题吗?”
“我们几个家里人都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三十儿晚上都聚在老人家过,一家跑出来一个孩子根本发现不了。”
有的人羡慕热热闹闹的团圆年求而不得,有的人嫌弃全家聚在一起闹闹腾腾要往外跑,这世界真是没道理可讲。外面站久了有点冷,庾欢环抱住手臂,摇摇头,“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陆薄说:“你不去在家干什么啊?多无聊。”
庾欢修长的指节轻轻地在自己胳膊上来来回回地轻敲着,闻言没炸毛,反而笑了一下,“我去了就剩我妈一个人在家,不是更无聊?”
从来都风风火火跟个猴子一般永远活力十足、被怼了什么也不在乎的男生,这回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他眨巴着眼睛看了庾欢老半天,终于想了个绝妙的法子,“……要不你带着你妈,跟我们一起新年趴去得了?”
“……”这清奇的脑回路庾欢都懒得再琢磨了,外面是真冷,她这会儿已经想跺脚了,于是作势就要关门送客,“醒醒,快别做梦了。挺冷的,您回吧,新年快乐,啊?”
她一边说一边关门,特意跑来一趟陆薄竟然也没拦着,于是就这么被她关在了门外,俩人隔着铁艺栅栏跟监狱内外似的,陆薄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她还握着门栏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怕她骂他,所以点了一下就赶紧起开了,“新什么年快乐,你该给我拜年,说新年好。”
……他要是不及时收手,估计庾欢能再把门拉开去削他。这会儿女生隔着门,一言不发,凶巴巴地瞪着他。
“别生气别生气,我给你拜年行吧?庾欢欢小同学,过年好。”陆薄换了一副特别狗腿的讨饶脸,“行吧,不想去就不去。其实我来之前也觉得你应该不能跟同意跟我们一起玩儿,不过还是想来试试。”
庾欢想说,其实你想的对也不对。如果不是春节这个节骨眼,我会跟你们出去的。毕竟BBQ诱惑无限大。不过还没等她考虑好究竟要不要实话实说,陆薄就又说话了,“反正能当面跟你说句过年好,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庾小驴跟人掐架顶烟儿上那是一把好手,但是遇上别人送过来的好意一准儿得怂,尤其这会儿陆薄的笑看上去特别阳光,阳光到时不时被庾欢打脸也从不当回事儿的样子,所以她又觉得刚才那么直率的拒绝有点对不起他似的。
难得狭促地抿了下嘴唇,庾欢说:“下次吧,下次你们再有这种活动,叫上我!以前在七中我跟他们也总约着去烤肉呢,转学之后还没去过。”
陆薄立刻兴奋了。
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怕庾欢反悔似的,立刻就说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头儿我再攒个局。”
“诶,不用特意约。”
“想多了不是?”陆薄笑她,“平时我们队里也总一起吃喝玩乐,没事儿。你赶紧回去吧,我看你这冷的跟进了震动模式似的。”
在院子里哆哆嗦嗦的庾欢看了眼他停在旁边的自行车,“你回去路上慢点。”
“此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值得纪念。”说时迟那时快,早就准备好了的陆薄迅速地回身背对着庾欢靠在她们家铁艺院门上,掏着手机给他俩来了张自拍,拍完看着照片里微微拧着眉毛的庾小欢,和她背后不远处那明晃晃的春联,男生收起手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揉了揉鼻子,“对子,任平生给你写的吧?”
“啊。”刚对他有点恻隐之心的庾欢这会儿又被他招呼都不打一个的拍照行为闹得不满,“照片删了。”
“不行,我都给你拜年了,照片就当你给我的过年礼物。”陆薄说着跨上车要走了,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对联,评论道:“学霸的毛笔字真是二中一绝。不过没我的好看。”
“……”庾欢不想说话,目送着他骑车滚远了。
还没等走回屋,她家的门铃就又响了。
庾欢站在门廊下面听着屋里铃声叮铃铃,回头一看,居然是个送花小哥……
“这里是……”小哥说着又在送货卡上看了一眼,“庾欢家吧?”
快要冻成冰棍的庾欢于是又回去了,打开门,“我就是。”
小哥把花递给她,“这花是送给你的。”
超大的一捧花束,绣球洋牡丹粉玫瑰洋桔梗小雏菊——花束里零零总总塞了一大堆,庾欢一打眼没看出送花的人有什么确切的主题和寓意,狐疑着把花接过来,跟小哥道了声谢。
抱着比她肩膀还宽的花束回屋找卡片,卡片没找着,庾欢放茶几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是被拒接了半个寒假的陆薄。
刚走又打电话。她嘀咕着接了,还没等问他怎么了,陆薄那边就连珠炮似的坦白了,“花好看吗?我自己挑的,我就说学霸的字没我的好看吧?”
“你干什么……”
“年宵花嘛,”陆薄应该是在骑车,从听筒能听见偶尔的风声,“那一大捧你拆一拆应该够插几个花瓶了。看花心情会好哦~请叫我时髦的陆大大——啊对了,花束最下面有东西,你注意点拆,别傻不拉几的再给扔了。”
他叽里咕噜自说自话地说完,没给庾欢留说话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一脸不耐烦,心里却有暖流经过的庾欢磨了磨牙,开始拆花束。
不出所料,花束最下面裹着的果然是那个联欢会之前被她还给他的那个生日礼物。
那只限量版的小吊坠。
也不知道在盒子上缠个保鲜膜什么的,这会儿盒子外面已经被花枝的水份浸湿了一半,拿出来湿哒哒的,看上去特别掉逼格了。
陆薄这是存心的。明里暗里地告诉她,反正盒子都坏成这样,不能退我也不好意思再送别人,你只能收着了。
真执着啊……
庾欢叹了口气,在几乎铺了半个茶几的花枝前,把那只闪亮亮的锁骨链从盒子里拿出来,拎着看了看,略略的有些出神……
那……我就暂时先替你保存着吧。
她想。
但那时候的庾欢并不知道,这枚圣诞树的小项链,放在她这里,一存,就存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