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姜先生分开，庾欢就给任平生打电话。
她跟老爸说话整个过程像个刀枪不入的铁板似的，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虚的厉害。
虚张声势的能量用完了，她得找个人陪聊一会回回血。
可是打了两遍电话他也没接。
明明分开之前就说是他先去买小吃一条街上的那家“二中一绝”烤冷面的。
这会儿又不接电话。
庾欢一边打第三个，一边往小吃一条街那边走，听着电话里的盲音，心虚差点发展成心慌。
到底怎么了？还从来没有打这么多遍不接电话的时候呢……
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好在刚过了马路，第四遍电话终于通了。
通了那头儿也没动静，沉默中有略压抑的沉重呼吸传来，庾欢的心又一下子被提到嗓子眼，“任平生？你怎么了？怎么不接电话？”
“……没事。”那边平生呼吸一顿，声音随即恢复正常，庾欢从电话里听着，觉得他的声音隐隐是带了点笑意的，“烤冷面这边人太多了，我排队呢。你跟叔叔谈完了？”
“嗯……”庾欢吊起来的心悄悄地归位，她耸拉着肩膀叹了口气，“我去找你。”
“时间还早，要不我还是请你吃饭吧？吃点像样的。”
“烤冷面就不像样啦？你瞧不起烤冷面时不时？待会儿看见大姨我要告你一状，让她以后使劲儿给你加甜辣酱。”
平生不爱吃甜也吃不了辣，甜辣酱简直是死穴。他有意逗逗庾欢，闻言连连告饶，庾欢在电话里听见二中附近最好吃的烤冷面摊儿上，摊主大姨爽朗的声音催促他，“别唠了，赶紧的要什么样的告诉我，自己照着牌子标价算账，自己到桶里找零去！”
庾欢到地方的时候，平生正好也拿着三份烤冷面从小推车前挤出来，三个加重国家白色污染的小饭盒，一个里的冷面饼裹着两个鸡蛋，加了两根火腿肠，放了双倍的甜辣酱。另外两盒里面是两份正常版的套餐，不甜不辣，刷了点阿姨特制的面酱。
三月北方风还凉，平生就说：“还是找个店坐着稳稳当当的吃。去你爱喝的那家奶茶店？”
强自镇定了一路的庾小欢看见他就被打回原形，蔫了吧唧地摇摇头，“不要，店里憋得慌，我就想在外面吃。”
于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就最开始庾欢对他路见不平的那个胡同里，耸眉扫眼的庾小欢耍驴，连站都不肯站了，干脆一拽裤子在墙根底下一蹲，就接过了平生手里那个单个的小饭盒。
打开系紧的塑料袋就是一阵喷香扑鼻，垂涎的小驴被这香味儿诱惑得心情稍好，用饭盒里带的两根小细竹签挑了块夹在厚厚蛋饼里的冷面，囫囵嚼完吞进肚，终于重重地吐了口闷在肚子里的浊气，“爽！”
自从跟她混在一块儿，从小被教育食不言寝不语、从来不在路上吃东西的平生也没那么多讲究了，轻车熟路地在她旁边也蹲下来，打开了饭盒跟她说：“不够还有。”
“我不要。”庾欢往他的烤冷面上看了一眼，怪嫌弃的，“不酸不辣不甜不咸——看着就不好吃。”
平生口味淡，这个他吃着正好吃呢，反正买的时候也没真打算把自己的一份分给她，两个蛋两根肠的超豪华版烤冷面，这一份吃饭都得把她撑够呛。所以无所谓地挑挑眉，自己吃自己的去了。
庾欢把自己那份吃了一多半就开始打饱嗝了，蹲在一边看着他斯条慢理地开始吃另一份，有点惊讶，“任平生，我觉得你这阵子比以前吃的多了。”
“嗯。”男生点点头，虽然跟庾欢在一起没了那么多讲究，但他吃东西的时候还是不爱说话。
庾欢也无所谓，把自己的小饭盒盖上，用竹签子往上面一戳，“吃的多跟你最近长个有关吧？因为开始蹿个了，所以身体的需求就大了。”
她手臂拄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一点不避讳地看着平生吃的无声且快速，自顾自地念念叨叨，“诶，你说你长个是不是因为我带你打拳练防身术的关系啊？以往你都只知道学习学习学习，都不爱出来玩玩动动，所以才不长个的。现在活动开了，就蹭蹭蹭的开始往上蹿了？”
庾欢饶有兴趣地看着，专心致志吃东西的平生也不觉得尴尬，还是点头，“嗯。”其实他也觉得两者之间是有关联的。
“要真这样，回头儿你得给我发个锦旗，”庾欢说：“感谢我把你从小矮子的行列里拯救出来。”
“嗯。”
“你刚才为什么那么久才接电话？”
“吵。”
“那你后来为什么有接了？”
“不吵了。”
“……”天都是这么被聊死的。
庾小驴平时看起来牙尖嘴利冷飕飕的，但真跟她混熟了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是个话痨，这个人能让她放下戒备坦然相交的时候，她就是那种特别交心的状态，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嘚吧嘚吧一个人也能说半天。
平生挺开心她也能对自己这样，吃完了两份烤冷面，他把小驴同志放在一旁的白色污染一起收拾了装进一个袋子里，俩人蹲地上吃的欢快，站起来的时候一起腿麻了。
想走也走不了了，一起靠在别人家围墙下面等麻劲儿过去，始终没问庾欢跟姜先生谈怎么样的平生拍拍她的头，“吃高兴了吗？”
“高兴了。”庾小欢靠着墙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饱嗝，是真满足了，“古人有云，没什么事是美食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平生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古人没说过。”
“古人还说你理解文章不够透彻，不懂他深意。”经过一假期的沉淀，庾欢对老爸突然拖家带口回来的这件事已经算是接受了，这会儿有任平生陪着，随便乱七八糟的聊天打趣，从最开始的故作开心，到现在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庾欢觉得刚才在校门口的插曲要掀过去也没那么难。
“今天听娜姐说，下次月考之后要调调座位什么的。”
“嗯，昨天返校之后她找班委都问了下意见。”平生说：“高三要按成绩分班。这次期末考我们班的平均分在年级排第一，听她的意思，想号召一下成绩好的同学带带成绩差的，把成绩再往前冲一冲。不过也是自愿的，谁愿意带的话就调一下座位。不愿意就不动了。”
庾小欢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声音：“哦……”
平生大概猜得到她在琢磨什么，就是不说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你不一直说坐哪里都无所谓吗——校霸庾小驴同学？”
庾欢踩了他一脚，口不对心地对他翻白眼，“就随口一问。”
平生沉吟似的“嗯”了长长的一声，“那好吧。”
“……”
看她憋着不说话，得趣儿的平生终于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声音有点小，还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同桌？”
庾小驴死鸭子嘴硬地别开头，“不要！”
“嗯……反正问你也白问。这件事我一个人决定就好了，我这么厉害的大学霸主动要带你这个不思进取的小学渣上分，娜姐肯定求之不得。”
“任平生！！”
平生拎着垃圾袋拔腿就跑，乐得不行。
他在前面跑，庾欢就撵着他追，也是刚拿了奖学金的中午，也是这样一追一逃，可是这学期跟上学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对平生而言，他不再是那个觉得被欺负被抢劫也无所谓的孤单一人。
对庾欢而言，她也找到力量那只跟她有着同一频率的52赫兹鲸鱼。
一切都很快乐。
胡同挺长的，庾小欢爆发力十足，偏偏任平生续航功能持久，俩人跑出胡同庾欢竟然还没追上他，平生等了她一会儿，等她过来，一起去把手里的垃圾塞进垃圾桶，说话的时候俩人都喘的不行。
“怎么样还行吧？自从跟你练拳开始，我都是跑步回家的。”
平生额头上浸着汗珠，迎着春风很得意的样子，庾欢歪着头端详他，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跟刚认识那会哪里不一样了，但是又不能很明确地说出来，只好说：“你要是早认识我，兴许现在能比我高了。”
“我应该很快就能比你高了。上次去吴老那儿陪他下棋，吴老和昭哥都说，长得矮的人突然开始蹿个，那得一发不可收拾的高起来。”
“我发现你最近很嚣张啊平生同学，”庾欢挑高了眉毛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要不放学咱俩再去打一架？”
……虽然防身术现在是出师了，但嚣张的平生同学对上庾小驴师父，那也得是单方面招架似的挨打。
平生也不知道是真被庾欢压着打得心理阴影了还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脸色一暗，连连摆手，“今天算了，晚上我有点事，约了人，放学就得走。”
不愿意打听别人私事的庾欢没再问什么。
但是如果时间能往后退一步，她发誓，她一定会刨根问底，这样后来的一切，大概就不会发生了。
………………
…………
放学的时候说有事的平生果然一溜烟的走了。庾欢慢吞吞地收拾了东西，开始往脖子上缠丝巾。
这会儿天暖和了，她终于不用帽子手套全副武装了，不过还是怕冷，春天风硬，她得护着脖子。
丝巾是个黑白菱格上加了大朵山茶花和某品牌LOGO图样的款，老妈送她的过年礼物。
一直对她采取放养政策的老妈在挑礼物的事情上通常是上心的，这看起来很干脆干练的样子陪着庾小欢那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衬得整个人都带着活力十足的淡雅帅气劲儿。
庾欢很喜欢这个新年礼物，比老妈另外给她的厚厚一叠压岁钱喜欢多了。
她单间背着依旧瘪瘪的书包从车棚里取了她的“小绷带”，塞着耳机哼着歌，推着车往学校外面走，就跟祸不单行似的，刚出校门没走多远，就迎面又看见了某只让她避之不及的“沙皮狗”。
“沙皮狗”是个穿了个CK外套站在树下叼着烟的小青年，头发拿发胶抓的跟个刺猬似的，此刻正斜叼着剩了一半的烟头，仰着下巴追着眼角一副演技派表情地看着她要笑不笑。
远看人模狗样儿的，走进了就能发现，他二十岁的灵魂像是被迫塞进了四十岁的身体似的，从眼角开始，皮肤如同多年以来受到了地心引力非比寻常的关照，脸上的皮肤都是往下耷拉着的，一笑起来褶子就堆一脸。
所以庾欢叫“沙皮狗”其实也不是骂他，反正他外号就叫这个……跟着他混的人都叫他“狗哥”，这人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挺受用。
不过反正不管别人怎么叫，反正彭昭一直三分宠爱七分嫌弃地叫他“沙皮”。
沙皮是个游手好闲混社会的，别人跟着他，他又崇拜着彭昭，对彭老板的话马首是瞻，所以虽然他从第一次在彭昭店里看见庾欢的时候就心痒痒，但是一直不敢对庾欢怎么样。通常知道有人纠缠庾欢的时候，他还能出手把对方给吓回去。
身边的苍蝇被更大只的绿豆蝇赶走，并且这只绿豆蝇还碍于师兄的威信不敢来烦自己，这对根本不打算谈恋爱的庾小欢而言是个好事，所以她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地假装不知道。
去年刚入冬的时候，沙皮因为把人打上蹲了几个月的看守所，二月底的时候才放出来。
不巧的是他出来的时候能管住他的彭昭突然动身回了老家，他在看守所憋了几个月，刚出来就有点控制不住地放飞自我。
庾欢在彭昭做野教练的地产会馆教平生防身术的时候，沙皮去找了她几次，次次都被庾欢烦不胜烦的软钉子给怼了回来。
今天可稀奇，他竟然敢跑学校来堵她了，说话竟然还挺冲，“欢儿，你到底跟不跟我，你给个准话吧！”
“少学我师兄那么叫我，跟你不熟。也不需要给你什么准话，从始至终我脸上都清清楚楚写着呢。”庾欢推着车，也挺横，“滚开，别挡路。”
一边说就一边闷头推车朝着他怼了过去。
沙皮原本没想躲，等车轮到了跟前才反应过庾欢竟然真混不吝地想撞他，赶紧跳开了，拧着眉毛要怒不敢怒的样子居然很憋屈，“你是不是真看上天天跟你混的那小子了？！”
“……谁？”
“那个弱鸡！”
……庾欢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任平生。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她懒得理他，闷头往前走，沙皮却死乞白赖地又贴上来，突然听见别人问自己“是不是看上了任平生”，她没来由的有点紧张，于是更不耐烦地用胳膊肘把小青年往旁边拐了一下，“有病我也治不了，赶紧五院挂个号去。”
“你对他没意思，他怎么成天跟你屁股后头乱转？”
“跟你没关系。”
“你就不能喜欢喜欢我？”
“我喜欢沙皮，可你又不能变成真沙皮。”
“那还是老规矩，你不喜欢我，你也不能喜欢别人。”
……这尼玛是神逻辑啊。
原本对他出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庾小欢不高兴了，停下车眯着眼睛瞪他，“你大爷的规矩！我的事儿轮不着你管，离我远点，别以为我师兄不在家我就不敢打你了。”
“还有，”她神色冷然的警告这个在不良小青年眼里多少还有点社会地位的“狗哥”，“我警告你，不、许、找、任、平、生、麻、烦！”
她一字一顿，气势汹汹，直震得沙皮愣了半晌，而她在怔愣的狗哥目送下，骑上“小绷带”，风驰电掣地回家了。
其实那时候还是年纪太小。
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就对自己的能量有了盲目的自信。她以为就算沙皮不把她的威胁当回事，也得掂量掂量彭老板的面子，可是她却没想过，沙皮作为一个混社会的小青年，自己也是要面子的。
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激他，只会适得其反。
如果那时候再成熟一点，庾欢一定会照顾到别人的面子问题。
可惜每个人的成熟都是在反复被割裂了之后才从厚厚的结痂中累积起来的，而十七岁的庾欢和任平生，甚至二十岁的沙皮，那天的他们，都还不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