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打架其实也不够确切,三个大老爷们儿两个扯着歇斯底里喝骂的女人头发,另一个一脚踹翻了旁边大声哭嚎的半大孩子,摊位的营业员一叠声的呼叫保安,原本带着孩子在这块区域玩沙画的家长带着孩子迅速后撤,穿制服的保安从各个区域向这里狂奔而来,胆大的营业员和孩子家长试图拉架被挣开,掐红眼了的一个男人拎起旁边的铁艺小椅子就往蜷缩在地半天没起来的孩子身上拍——
这下要是拍实了,那半大孩子不折几根肋骨都不算完。
说时迟那时快,庾欢来不及多想,拎着的那瓶刚才给平生买了漱口的矿泉水就脱手了。
她让她师父练得手下极有准头,一个瓶子正正砸在了那不要脸裘皮男的手腕上——换了彭昭这一瓶子能直接把人砸到椅子都脱手的地步,庾欢没那么大力量,但也让男人手下的目标偏了一偏。
肋骨没砸着,椅子腿砸到了男孩被踹吃痛捂着肚子的手臂上。
小孩一声惨叫听得骨裂刚好没多久的庾欢心里都发怵,转眼的插曲过去,七八个保安前前后后把那三个人渣男都架住了。
庾欢站在一边不肯走了,气得脸通红通红的。
站在一边听八卦,零零碎碎捋出来事情大概的起因,是挨打的孩子跟这三个男人带来的孩子抢玩具。
抢来抢去就发生了口角,吃亏的这边本来是占理的,但就是因为占理,吵到后来孩子妈控制不住先跟对方出言不逊,这才激怒了对面的哥仨。
可无论因为什么,三个三大五次的男人揪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和一个撑死也就十岁的孩子下了狠手的打,都太特么不是东西了。
平时不爱凑热闹的庾欢这会儿义愤填膺连手都在抖,从来看见打架都绕路走的平生也抿着嘴拧着眉毛,俩人谁都没说话,但却异常默契地都停下不走了。
蜷缩在地上的孩子哭得都快背过气去,扶着被椅子腿抡到的那条胳膊不敢动也起不来,被打的女人半边脸已经肿了,耳朵不知道怎么蹭破了一块,血从耳垂落下来顺着脖颈触目惊心地蜿蜒,抱着孩子状若疯狂地打电话报警。
景区相关部门的领导来了,警察来了,120也来了,周围聚集的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可女人就是抱着哭都没劲哭了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直到大概半个小时后,一个戴眼镜穿轻羽绒的男人被园区的工作人员带着,心急火燎地拨开围观群众冲到母子身边,那个始终一滴眼泪都没掉的悍妇突然不堪重负地“哇”的一嗓子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拳头捶在男人胸口,极其委屈地数落他,“姜译!你怎么才来!我让你陪我们来你不陪,你看源源,你看源源被他们……”
“……”女人的嚎啕庾欢听不见了。
她像是看见了什么让她发自内心恐惧又抵触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两步,直到踩到任平生的脚,踉跄着被他扶了一下,才堪堪地停下来。
眼睛定定地看着突然出现又抱住了女人孩子不断心疼安抚的男人,一脸中邪似的惊愕彷徨。
本来这个人冲进人群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眼熟了,但是没敢往深了琢磨,直到听见女人喊他“姜译”。
——竟然没认错人。
十年了,难为她竟然还能认得出这个人的轮廓。
什么激愤,什么热血?
什么都没有了。
全身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被冻住了似的,庾欢浑身僵硬,脑子无法思考,不明所以的平生担心地喊了她好几声,她才中邪了似的猛地回过神来,猛地跺脚,带了点坡跟的皮棉靴没轻没重地又在平生的脚面上狠狠踩了一下。
“庾!——”
男生更大一声的“欢”被一声痛呼取而代之,庾欢嘴唇都没了血色,踩到他闭嘴后,自己就失魂落魄地转头要走。
居然没走成。
哭喊着跟老公告状的女人正好说到她身上——
“要没有那边那个小姑娘拦了一下,你儿子现在还有没有命都不知道了呜哇哇哇……”
老公来了,有了主心骨的女人终于不拦着120把孩子往急救车上抬了,警察迅速地拆现场,衣服头发都乱成一团的女人在老公的搀扶下站起来也上了救护车,前前后后安抚老婆儿子,跟警察及急救人员沟通,关心而不乱的男人朝背对着他们僵成一尊雕像的庾欢走来,非常有礼貌的、绅士又克制的声音,几乎无形中揪着庾欢的心狠狠拧了一下——
“同学,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我儿子情况怕是不容设想。”
同学。
呵呵。
没有比这更讽刺的称呼了。
庾欢没回头。
她眼睛闭上又睁开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颤抖,把故作冷静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客气。你儿子,没事就好。”
——你儿子。
这三个字几乎被庾欢咬碎了。
说完就想走,脚步抬起来却仿佛千斤重,挪出去一步,像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尤其是在背后那个人又在犹豫探究地追问着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时候。
“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姜译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纤细挺拔的背影,越发觉得那身影隐约透出的冷淡和骄傲似曾相似,“我总觉得……”
“没有。”庾欢狠狠咬着下唇深吸口气,高傲地扬起下巴,矜持地打断他,“从没见过。我只是恰巧路过的路人罢了。”
可是越这么说,男人就越发地认定了猜测。
只是答案对他来说也太过出乎意料,因而犹犹豫豫地不断探究着,试图从中求到更确切的答案。
可惜庾欢没给他这个机会。
话音刚落,她终于蓄足了力气,抬腿就走。
大踏步地昂首挺胸,连离开的背影都拖出孤拔冷傲的韵味儿。
这么一走,反倒更加证实了男人的猜测,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出人群,他走得慢了些,庾欢和平生却越走越快,眼看着彼此距离拉大,背后还有台救护车等着的男人终于停下脚步,却仍是不甘心地朝那背影试探着喊了一声:“……你、你是不是庾欢?”
心里狠狠地一揪,庾欢不小心咬破了她自己的嘴唇。
可是骄傲倔强的姑娘从始至终连一次头也没回。
倒是叫出“庾欢”让任平生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而就是女孩身边男同学的这么一个反应,就让姜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个刚刚救了他继子的女孩,竟然……是他的亲生女儿!
十年没见的父女重逢。
讽刺得让庾欢恨不得剁了自己刚才扔瓶子救人的爪子。
她一阵风似的刮出乐园夜场,从镇定的脚步到凌乱的疾走再到逃也的飞驰,老北风凌厉地刮过脸颊,平时怕冷怕的要命的她这会儿就跟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丝毫也感觉不到冷,倒是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窟窿似的,寒风从身体无数个窟窿里穿堂而过,她整个人发飘,心里发空,浑浑噩噩地落不了地。
乱成一团的脑子里跟过电影似的,零零碎碎地闪过各种怨望——
怪不得老妈情绪失控的时候突然说老爸给别人养儿子!
怪不得今年离婚纪念日老妈的爆发异乎寻常的惨烈!
原来不是老妈贼心不死地去缠着老爸调查他,而是老爸回到了这座城市!
还拖家带口!
为什么要这样?他找哪里的女人再婚不行?非要再找回齐水来!
这是在干什么?对她们母女俩示威吗?证明离了婚他再找个女人可以比从前过得更好?!
他们是故意让老妈撞见的吗?他们一家三口是故意出现在自己面前来演这出戏的吗?
是不是有病?!!
各种不着边际的恶毒猜想接二连三的涌出来,庾欢下意识地往人少的地方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她明知道自己这些念头是不对的,可是却无法控制这思维停下来。
其实她一直很想老爸。
从小时候延伸出来的记忆里,珍贵的回忆会无形中将求之不得的形象愈加美化,在她的印象里,老爸代表的就是庾欢在老妈身上永远得不到的细致周到的关怀和理解尊重的爱护。
可是现在,那个记忆里无比高大的老爸,喊着她“同学”,叫着别人“儿子”。
跑到脱力,跑到走位几乎没有光,庾欢踉跄着颓然地停下来,眼毛结着霜,脸颊却冰凉凉湿漉漉的一片。
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
她以为她根本不会哭。
反正爸妈离婚没多久,她就有了这种老爸早晚会成为别人老爸的自觉。明明早就有这种准备了,明明都是预料之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怎么就哭了呢?
她自嘲地勾起嘴角,讥诮着“哈哈哈”地嘲讽自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一边笑一边找纸巾,在羽绒服和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才又想起来自己背后还挂着个书包……
正好把书包脱下来,半包纸巾突兀地递过来,跟着她仿佛跑了个“半马”的平生嗓子跟拉风箱似的,差点就要心律不齐带哮喘了,“给,给……!”
“……”如果不是看见了这个人,庾欢根本都忘了刚才还有个任平生这一茬儿。
她不知道跑了多远,看见平生接过纸巾才勉强算是回魂了,抽了张纸巾擦脸拧鼻子,要找垃圾箱扔纸的时候四下一瞧,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一路跑到了园区深处。
主题乐园的夜场只有室内馆那么一个区域开放,园区露天的设备这会儿都在暗沉的夜幕中归于沉寂,周围连个路灯都不亮,只有天边半弯的月亮洒落的那么一点幽幽暗暗的天光,勉强还能看清楚眼前站着的人是谁。
庾欢不怕黑,也不怕迷路,反正她方向感好的不行,就算跑过来时失魂落魄,想回去的时候也总能找到园区出口去。
不过很意外平生竟然能一路跟过来。
她发疯的时候跑的多快她多少是有数的,这个小矮个竟然没跟丢,也是万幸。
……不然沦落到这个地步的自己还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找他。
长长地吁了口气,跑到近乎虚脱的庾欢也没觉得自己情绪好多少。她一声不吭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也没管天寒地冻下的长椅是不是凉的冻屁股。
始终一言不发的平生陪着也坐在了她身旁。
想了想,从兜里摸了颗刚才庾欢给他的糖,撕开小小的包装纸给庾欢递过去。
庾欢仿若未觉地怔怔看着鞋尖愣神,平生举了一会,终于小小声地开口,“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顿了顿,庾欢把糖接过来,握在手里,没吃,“……你不问我怎么了?”
平生没敢看她,也盯着自己的脚尖,舔了下跑得快干裂的嘴唇,低声说:“……大概猜得到。”
庾欢自嘲地笑笑,“他是我爸。”
明明没做错什么的平生低着头,害怕触到她的雷区让她更难受,越发的小心翼翼,“知道。”
“快十年了,我没见过他。”庾欢还是笑,眼角却有泪痕悄然滑落,“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再见面,会是这种‘重逢’——他喊我同学,对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叫儿子。”
“……其实,他后来认出你了。”
“我知道。”
“所以其实……”
“别劝我!”庾欢突兀地厉声打断他,尖锐的嗓子别说任平生,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更加颓然,“……对不起。”
“你要是难受……你就大声的哭出来吧。”平生摇摇头,看她始终没反应,想了想,还是说:“哭出来会好受一点,就向你说玩的时候要尖叫才过瘾一样……我会替你保密的。”
“嚎啕大哭啊……”庾欢静静地留着眼泪,她连鼻子都不吸,甚至连声调也没有改变,只是多了点鼻音而已,“嚎不出来。我大概已经没有这种技能了。”
她紧紧地捏着那颗糖。犹豫挣扎了好半天,到底还是抵不过心底那一阵强烈的渴望,僵着嗓子,用格外生硬别扭的声音对平生说:“任平生。我想要个拥抱……你两条胳膊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色厉内荏的命令句式,蛮横的表达是为了掩饰内心把被拒绝的不确定。
她握着糖的那只手赚得死劲,指甲都抠得掌心生疼,而就在她认为自己多少都要给任平生做决定时间的时候,话音刚落的下一瞬,她就落入了一个同样被寒风浸透,正在冒着嗖嗖凉气的怀抱。
可男生的气息是滚烫的。
灼热的温度,让她全身僵硬的血液都缓过劲儿来。
漆黑的冬夜,空无一人的主题乐园绿化造景深处,男生抱住她的动作生涩又僵硬,不敢用力似的,轻轻地环着她,好像是在抱一件易碎易坏品似的,每一个动作都浸透了小心翼翼的珍视。
“好,借你。”平生轻轻地说,低沉微哑的声调仿若温柔耳语,“需要的话,你什么时候想借都可以,想借多久都可以。”
把肩膀借你,把怀抱借你,把我也借给你。
只要你能重新笑起来,你想要的,我能给的,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