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贩货物的马帮,连人带马数十位,饶过了两座大山,在山脚下一个村庄边上歇脚,村子旁边有一条长河,蜿蜒向东而去。
一个老头儿跟带头儿的锅头儿请示着,“锅头儿,老伍好像病得厉害,你看是不是先找地方歇歇脚?”
“病了?老伍可是轻易不闹病的,他怎么发起病来了?”
锅头儿走到老伍跟前,伸手摸了一把这老伙计的额头,问道,“是有点发热,怎么样,还能赶路不?”
老伍有些有气无力地靠在地上,“不晓得是那样不对头,肚子里面轰隆隆的响,不舒服得很,半道上拉了七八回了,可能是在上个集上吃的东西不干净,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吧。锅头儿,劳你让人给我搞点儿水来喝,喝了我就有力气了,还是赶紧的赶路要紧。”
锅头儿看了看老伍的脸色,心头莫来由地一阵发毛,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叫人拿了套罐儿去河中打了些水来给老伍喝。
老伍喝了水,自觉气力有些回来了,由人扶着,跟着马帮继续赶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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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唯之拿着一份三天前的报纸,上面这样描述了与本省相邻的省份发生的这场瘟疫,“该病起病急骤,病患初始上吐而下泻、后抽搐烦躁、皮干肉陷,朝发病而夕死者不计其数……内忧外患致防疫无力,……对正常的社会结构和功能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村村闭户,家家关门,各地村口修建路障,或将路、桥挖断……亲眷之人,一概不许入内……”
梅唯之指着这条新闻对余江流和许世庭说道,“据报纸上描述的病人症状及其惨烈的传播态势,这病是虎列拉!也就是中医所说的时疫霍乱或吊脚痧!这场瘟疫爆发得太突然,邻省西南东北各县都已经被席卷,咱们省,尤其是本县,因与其交界,人员来往频繁,又有河道相互交通,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加以应对,恐怕马上就要被这场疫病所波及,到时候会出现的状况,我不敢设想!”
余江流和许世庭听了都面色突变,“时疫霍乱?”
梅唯之点点头道,“这是一种烈性传染病,其传播有燎原滔天之势、灭村屠城之惨,病人起病急骤,往往在数小时之内就会上吐下泻,死于脱水,要治疗该病患者和阻止疾病的传播,西医疗法主要是严密的将患者隔离,对人体补充所失去的水分、止吐、止泻等对症治疗,中医么,我看了一些书籍,其辩证有寒热之争,用药因治寒热而有所不同,疗法也多样,只是无论对中西医,这都是一个十分棘手的疾病,患者死亡率十分的高。”
余江流听了,一巴掌拍在了报纸,目光炯炯地看着梅唯之说道,“那这病万一传播进来,岂不是要死很多的人!唯之,你拿得准么?”
这种时疫对民国来说并不陌生,各个时期都有过爆发或者散在的流行的类似疾病。
只是时至今日,政府对这类传染病也没有万全的应对之策,一旦爆发流行,则少则数百、数千,多则上万的人丢掉性命。
梅唯之点点头说道,“邻省现在已经谈虎色变,我们这里虽然还没有听闻有该病的病例出现,但是也不得不防,就是不知道省民政厅和卫生处有无应对之策?要是政府有组织的预防,一般民众也好积极的行动起来。”
梅唯之作为本县唯一在册的执业西医,按说在县中是应该有相应的卫生机构来管理她这种人的,但是目前政府的卫生机构设置本就残缺,本地又是全国最为落后的省份之一,所以既没有人委派她以防疫的责任,也没有机构来资助她的医疗活动,她现在纯粹就是个孤家寡人。
所以到目前为止,县中并没有接到要组织人员和资金开展疾病预防的工作的通知,政府里面悄没声息的,就像邻省的这场大疫与本省无关一样!
大疫当前竟然毫无防备,梅唯之不由得忧心起来,要是这场霍乱真由邻省传入,那么依照该病一半以上的死亡率,岂不是真要屠城灭户?
余江流和听了梅唯之的说法,也变得忧心忡忡,尤其他们两人都是办学校的,就更加的害怕这样的疫病。
学校是儿童集中之地,要是万一发生病例,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们两人十分迫切地想了解这种疾病,能先做些预防措施也好。
梅唯之对余江流和许世庭道,“干爹,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不管县政府做何种打算,咱们自己不能没有准备。我先请叶大哥给我这边买一些生理盐水等必须的药品和检验用的显微镜等物资,以备不测。你们的明德小学,是儿童聚集的地方,必须加强饮用水、食品、甚至是洗漱用水的卫生,来往人员,多加注意,一旦发生吐泻者,必须马上隔离,以防万一!”
梅唯之作为一个医生,有着极其敏锐的职业敏感度,她虽然不希望自己的担忧变成现实,可是该做的预防措施宜早不宜迟,这也是她把此事告诉余江流他们的原因。
余江流同意梅唯之的办法,他也说道,“就算没有这传染病,在学生中传播些卫生防疫的知识,也是十分必要的。唯之,我想邀请你给我们的学生做一些日常卫生和传染病预防之类的讲课,以增强学生及家庭的公共卫生意识,毕竟对传染病来说,防胜于治。还有一个,现在城中并没有病例,我们也不可大张旗鼓的宣扬,怕的是引起民众的恐慌,那就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梅唯之也说,“是这个道理。只是,省政府现在并没有这方面的布置,又或者省政府的布置县中并没有重视起来,我总觉得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出事儿!希望我不是杞人忧天吧!”
许世庭说,“唯之,你那里是杞人忧天!省政府?我们还是不要对这帮人抱有希望了。即使他们中有人有这样的认识,恐怕也难以具备这样的能力!在我们全省,目前仅仅有西药房四、五家、西医医生、药剂师和药剂员也是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上规模的中药铺也才一二十家,而且它们都几乎全部集中在省城,对咱们这样的小县城,恐怕省政府就是想管,它也鞭长莫及啊!”
许世庭家世不俗,不但亲叔叔是本地警察局长,且亲眷中有在省政府任要职者,因此他对本省的这些事情了解不少,也不对这样的政府抱有什么希望。
而事情的发展,也印证了梅唯之他们的担心!
真到了大疫当前的时候,那里有人顾得上这个小小的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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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给大家讲的是为什么我们要喝开水……我们周围有很多细小的看不见的东西,有些是能使人生病的,所以大家以后千万不能喝生水……如果周围有人生病,我们应该注意避免接触病人的呕吐、排泄……生石灰是可以杀菌的……有怀疑传染病的病人……要及时的就医……”
梅唯之应余江流和许世庭的邀请,给明德小学的小学生讲了几次公共卫生课,知识虽然粗浅,却很实用,至少给这些孩子心中拉上了了“保持卫生、预防疾病”的这根弦儿。
而这些小学生,都是来自县城各家各户,梅唯之宣传出去的知识,经过这些小学生,传达到了一个个家庭之中。
这天傍晚,县城西边的张屠夫家的小儿子下了学,就和一般同学一起笑闹着回了家,他到家门口一看,咦,有一个装行李的樟木箱子放在堂屋。
这孩子见了箱子,高兴地把书包一甩,喊道,“大哥、大哥,是你回来了么,大哥,你在那里,大哥,你怎么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东西回来啊,大哥?”
小孩子欢快的喊声马上被屋子里钻出来的亲娘制止了,“喊什么喊,你大哥心头不好,肚子又痛,正在屋里歇着呢,你不要瞎喊吵到他,自己玩儿去吧。”
小孩儿看着母亲的脸色,小心的问道,“娘,大哥生病了么,生的是什么病,要不要紧的?”
“我那里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只说他肚子痛得很,一回来就躺到床上了,你爹找刘大夫去了,你给我老实一点儿知道不,莫惹你大哥心烦!”
听到说大哥病了,小孩儿顿时紧张起来,他想绕过母亲,去看看一向十分疼爱他的大哥究竟是怎么了,“娘,我去看看大哥吧……”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娘推到一边儿去了,“乱闯什么,你大哥就是吃坏了肚子,刘大夫给开两幅药就好了,你千万不要进去捣乱,让你哥好好歇着,知道不!”
娘俩正说着话,孩子他爹张屠夫小心的陪着刘大夫进了门。
刘大夫一边打着哈切,一边对张屠夫夫妇说道,“病人在那里,快给我看看,不要耽搁了我过烟瘾!”
张屠夫媳妇慌忙的把刘大夫迎了进去,说道,“刘大夫,耽误您老人家的功夫了,我这大儿子在他外地他舅爷家做工,今日是刚回来,一回来就躺下了,说肚子痛得不行,也吐了好几回,大家都说您老医术高明,您千万给我家孩子好好看看。”
说完,老婆给张屠夫使了个眼色,张屠夫马上将准备好的诊金奉上,刘大夫见了钱,这才眯着眼睛,看了看病人,将两根手指头搭在了他的脉上。
“就是饮食不当,寒气客于肠胃之间、脘闷腹痛而已,我给你开个方子,吃了马上就能好了。”
大烟瘾要发的刘大夫,抖着手飞快地开出了药方子,病人躺在床上呻吟着,他床前的盆子里面一大盆他的呕吐秽物,腥臭难闻,刘大夫他老人家是看都没有看一眼,拿了诊金就摇摇摆摆的走了。
张屠夫夫妇得了他的药房,如获至宝,赶紧的就去抓了要来熬煮,三碗水剪成一碗药,黑乎乎的就捏着自家儿子的嘴巴灌了下去。
哪知道,吃了刘大夫的药,这家的大儿子非但没有好,半夜的时候还上吐下泻起来,面皮肤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而够四肢竟然还钻起筋来,喉咙之中更是痛苦的呻吟不断。
这“上吐下泻”的症状,引起了这家明德小学读书的小儿子的警觉。
他拉着自家爹娘说,“我们老师才说的,这上吐下泻,要谨防传染病,这、这是要死人的,爹、娘,我不要大哥死啊,你们,去找梅医生看看吧!”
说完,小孩儿看着病床之上的兄长,害怕得大哭起来。
这屠夫的媳妇儿虽然没念过书,可是这“传染病”几个字她也是听市集上说过的,都说外地在闹什么“传染病”,一死死一片,可吓死个人了。
这小孩子乱说什么“传染病”,要是被人听去了,街坊四邻还不挖坑儿把自家大儿子埋了!
想到此处,屠夫娘子心中怕得要死,她马上捂住小儿子的嘴巴,死死的盯着小儿子的眼睛说,“你要是再说什么传染病,我就打死你,听到没有!”
可是她能够捂住小儿子的嘴巴,却捂不住大儿子的肚子,这一次次的拉稀下去,人是看着就要不行了。
“他爹,要不,再找刘大夫来看看吧!”
张屠夫也急得不行,可是他还是摇了摇头,“你什么时候见过刘大夫大半夜给人家出诊的,他就是夜里出诊,也只有县城有名有姓的那几家人才请得动他,刚才就要了咱们这个数,这会儿再惊动他,我们恐怕出不起诊金啦!”
屠夫媳妇儿急得直转圈儿,“那怎么办,老大这、这是要不行的了……”
她把心一横,打开家里的斗柜,就翻出来几块大洋来,哭道,“这是给老大预备娶媳妇的,如今,就拿来救了他的命吧!”
屠夫见了说,也急得想哭,“我不是舍不得钱,可是刘大夫胃口大,这点钱怕是请不动他。”
这两人忙得团团转,他家小儿子在一边看了就喊道,“梅医生、梅医生说有这样的病人就找她,她可以不要钱!”
张屠夫的老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梅医生,开西医诊所的那一家?她诊所都烧了,她能干什么啊,老大这病看着这样的凶险,我怕她医不好!”
“医的好的,梅医生给我们讲了课,她说发现得早是可以去医的。”
“那我们也不去医,别个都说她是抽血拔皮的,我不想老大去受这个罪!”
“可是她说可以医这种病!”
张屠夫见老婆和儿子闹了起来,又看着躺在床上吐得十分严重的大儿子,喊了一声,“都别说了,你去请刘大夫,我去找梅医生,那个肯来,就喊那个给老大看病,看不看得好,是他的命!”
他家大儿子这样的病症,使得张屠夫也不得不往小儿子嘴巴里“传染病”那头儿去想,“传染病”这词儿他是才听说的,“瘟疫”他可是知道得很,那死起人来,可是成堆成堆的!
此刻张屠夫是真的害怕了,要是真是“传染病”,今日不但他家老大,就连他们全家恐怕都要搭进去。
想到此处,张屠夫觉得自己的胃里面开始翻腾起来,似乎也要呕吐了。
惊慌之下,夫妻两人奔出家门,分别向刘大夫家和梅医生家而去。
张屠夫的老婆,半夜跑到刘家去敲门,非但没有敲开,还惹得刘家人隔着门大骂,“个疯婆子,刘大夫抽了烟,已经睡下了,你有天大的事都要明早再来!”
“求求你行行好吧,我家儿子吃了刘大夫的药,又拉又吐,更严重了,我拿了诊金来,请刘大夫再跟我去看看吧,要不然,恐怕要死人的啊!”
“都说了,刘大夫抽了烟,刚刚睡下,这会子看不了病,你回去吧,明早再来也是一样的……滚……滚……不要在这里吵醒了街坊四邻……”
张屠夫的老婆还是不死心的拍着门,可是任由她怎么样的喊,刘家人除了起来骂了几句外,就是不给她开门。
眼看着求不动刘大夫,她实在是担心留在家里的大儿子,深更半夜的,又摸着黑一脚深一脚浅的,边哭边走回到了家。
张屠夫老婆心里想,刘大夫不肯出诊,大儿子怕是留不住这一条命了。
悲愤之下,她哭得更加的厉害起来。
那曾想到,她到家之时,远远的就见家里的桐油灯还亮着,这个莫不是,他爹真把梅医生给请来了?
她甩开了脚上沾满泥巴的烂布鞋,急忙跑进门,一看,一个一身白衣、带着手套和口罩的医生已经站在了她家里面。
张屠夫老婆一进门就差点扑到梅唯之的身上,“梅医生,你是梅医生吧,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啊!”
梅唯之对这家人轻轻的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开始给患者诊治。
得知张家大儿子的病情之时,梅唯之知道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摆在了她的面前。
对于霍乱这样的烈性传染病,梅唯之在北平之时遇到过几个散发病例,有一定的临床治疗经验,然而,她所忧虑的,并不是个别人的治疗,而是如何将已经传入的传染病控制下来。
梅唯之此时必须要先用盐水给患者静脉注射,为已经循环衰竭的病人补充水分,以治疗霍乱病菌引起的患者身体大失水之态势。
看到梅唯之拿出来的针头,张屠夫战战兢兢的问道,“梅医生,我家老大这是得的什么病啊,还有你、你手里这个东西,它是要干什么用的?”
梅唯之自然看出了张家人的怀疑和畏惧,她看了看病人,无奈之下,把这针头拿了给张家夫妇细看,并解释说,“他是得了霍乱,这个是一种很了不得的传染病,不但他自己性命堪忧,与他接触过的人,也都有感染的可能。我手里这是给他补水的针,我开的药水就是通过这个针孔,进入病人的体内,你看他现在吐泻这样的厉害,身体里面是不是缺水?既然缺水,那就要补水,这针就是补水用的。”
一听“传染病”,张家人都被吓得脸色煞白。
张屠夫差点马上就给梅唯之跪下来,“传、传染病,这个是要命的,怎么办、怎么办?梅医生、梅医生,你可要救救我一家人的命啊!”
张屠夫哭喊着求梅唯之救命,又怨毒的看了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大儿子,狠狠的推了身边的老婆一把,“都是你这个死婆娘,没事你把老大喊回来干什么,你看看,这下子不但他自己病的要死,一家老小都要陪着他一死了,都怪你……都怪你啊。”
她老婆此时也已经被吓得半瘫痪,神志不清的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老大、老大他只是吃坏了肚皮,不是传染病、他不是传染病……”
传染病之下,这一家子人,只有他家小儿子还把话说得清楚些,他说,“梅医生,你给我们讲过课的,你说过的,这病是可以预防的,求求你给我们仔细讲讲怎么预防?”
梅唯之见此,忙对他们道,“你们先不要急,按我的吩咐,把病人吐泻的东西都用生石灰掩埋,他的东西,能烧的烧了,不能烧的,用开水反复蒸煮,你们一家人,照顾病人,都要注意隔离,尤其是入口的水和食物都要注意杀菌……”
听了梅医生一条一条清晰明了的交待,张家人惊恐的情绪才被安抚下来,隔得老远的闪开了来,让梅唯之去处置病人。
霍乱吐泻严重时,紧急灌注盐水于静脉内,则吐泻立止,能使患者尽快的恢复神识,这是西医的应急之法。
张家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管子的清凉的水打到了自己家大儿子的身上去……
而正如梅唯之所预料的那样,只要城中出现一个病人,就会像春天发出的野草一般,今天这里发现一个,明天那里发现一个,扑也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