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君海死了,全城为之轰动。
梅家在县中行善多年,哪怕是一块、两块,从梅君海手中借过钱物的贫困人家也不在少数,更不要说明德小学这些学生都知道每学年都要给他们颁发奖状的那个梅校董,竟然死了,还是被土匪所杀死的,这样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致全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良善者也许为他叹息一声好人不长命,好事者却跑到梅府来围观,把这事作为平淡日子中有滋有味的调料,必要打听清楚当中细节好方与人吹嘘。
而且当中还有人隐隐的含了看笑话的心思,都知道梅家只有一个女孩儿,还在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梅君海一死,这梅家恐怕要撑不起来啰!
梅家老宅门前的白联刚一贴出来,就有附近闲人在门口晃荡,指指点点,……
“唯之、唯之,你,你不能这样下去,……”
余江流看着身穿孝服、麻衣,头绑白布孝帕笔直地跪在梅君海棺木之前的梅唯之,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劝她。
梅君海遇难,梅家的顶梁柱轰然倒塌,梅老太太一见到儿子的尸身就晕厥了过去,梅太太更是连梅君海的尸体都未能见到就已经要不行了,就连收敛梅君海尸身的棺材,还都是用的家里给老太太预备的那一口,谁能想到,梅君海会走在老太太前头去呢。
当下这诺大个梅宅,除了佣人,只有梅唯之一人可主事,可这丧葬事物,一样都没有准备,就连贴出去的白联,都还是余江流自己拿白纸现写的,更不要说丧讯还没来得及通知各地亲友,灵堂内冷冷清清的,显得如此的凄凉,余江流叹息老友这一生都与人为善,可怎么反倒落得个如此的下场!
更加要命的是,梅唯之自梅君海死后就几乎是一言不发,余江流也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民间依然是“养生不足以当大事,唯送死足以当大事”的风俗,尤其这样的小县城,丧事更是一件天大的事,举家借债也要把父母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的人家不在少数,如若哪家在丧事上马虎,以后在城中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梅君海这一死,按本地风俗要请阴阳先生为其卜地择期,要请僧道为其设道场、诵经、安灵、开路等,并要根据和死者的亲疏关系,裁制出不同形制的孝服供亲友吊唁之用,还有丧葬期间的宴席等种种琐事需要人出面张罗,就算余江流自己再加上他找来的梅君海生前友好极力相帮,可这大事上还是要梅家人自己拿主意。
可看梅唯之如今这副模样,怎么能叫余江流不忧心。
想到这些,余江流把灵堂内其他人都轰了出去,突然的站到梅唯之的面前,厉声道,“唯之,你是我的学生,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医生,这生死大事应该比我见得还多些,你爹他过世了,我理解你的伤心,可我不劝你看透,却要你能看开,君海老兄如今既然已经过世,可是你还有祖母和母亲需要奉养,这梅家大小事务,就必须得你去出面应对,你难道真能让这门外这些人都看了你梅家的笑话不成?”
梅唯之这才抬起头来,双眼空洞茫然地看着满堂的素白,表情近乎麻木的道,“我爹死了,我爹死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尽孝……”
余江流听了,恨铁不成钢,咬着牙齿伸出一掌,狠狠地拍在了梅唯之的肩上,“他死了,可你还活着,你要他死了都不得安生么,你给我起来,在这里跪着算什么,你梅家没有男子,你就是你爹的儿!你去、你去把那门给我大大的打开,让人都看看,你梅家这丧事,到底办不办得成!”
余江流在梅君海的灵堂前呵斥梅唯之,梅家管家、佣人和来帮忙的人都站在堂外,不好来劝,心里都道,这没个儿子终究是不像个样子。
堂前一片寂静,梅唯之依旧沉默了片刻,突然,她对着父亲的灵柩砰的磕下一个响头,额头立时带了血痕,可梅唯之恍如未觉一般,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双目赤红的看着余江流,“干爹,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梅唯之和梅君海父女情深,他的过世对梅唯之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作为一个医生,她看过多少生命的消失,可如今,她才真正深切地体验到了病人家属的切肤之痛。
这种痛苦,无关你是否知道死亡的流程和原因,无关你是相信科学还是迷信,只因为……这是你的亲人……
梅君海死后,梅唯之一言不发,在父亲灵前长跪不起,父亲的宽厚、开明,一直是梅唯之成长中的重要的支撑,如今父亲离她而去,往日父女相处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只能把眼中的泪水都淌到了自己的心底……
然而,作为一名亲手送走过很多病人的医生,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她懂,父亲走了,她还有祖母和母亲,她知道自己的责任,这些都不容许她再做情感上的逃避。
所以,梅唯之站了起来。
见梅唯之醒悟过来,余江流虎目含泪,竟然拍了拍梅唯之的手背,大笑了起来,“好、好,唯之,我们要让君海走得体体面面的,让这城中百姓以后提起他来,都要说我们的梅校董是个体面人!”
梅家的治丧白灯笼到底还是高高的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