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点,结束一天的工作,梅唯之脱下白大衣,洗了手,拿着一份由医院免费提供的精致茶点,却几乎没有力气张口把它给吃下去。
住院医生的二十四小时值班制度,夜以继日的手术、病例讨论和文献研究已经消耗了她九成的精力,剩下的那一成,仅仅是够用来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的。
熬过医学院的五年,同学们拿着各自的医学博士文凭各分东西,林曼雪在家人的硬逼下,去了一家日本人开设的医院,余墨敏则打包回到了上海,开始了他在十里洋场单枪匹马的闯荡……
而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则挑选了最优秀的毕业生做医院的住院医生,她们这一届,成绩最优异的谭适成为了总住院医生,而梅唯之和曾修仪则有幸成为了唯二的两名住院医生。
这一年,梅唯之二十三岁,八年的大学时光精心的雕琢,把她从纤柔的少女,变为了能独挡一面的住院医生。
然而,战争的阴影却影响着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社会的动荡的搅动着医院这一方看似宁静的净土,纵然她踌躇满志,却又依旧是前途茫茫。
伪满洲国的建立之后,日本人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现在的北平城,就像一个不断在填塞着火药的炸药桶,任何一点轻微的火星儿都能使它爆发,生活在其间的普通百姓,不过是在大炮之下求得片刻的苟安,不知道那何时自家的小命就被交待出去。
去年底,叶泽臣就告诉梅唯之,他个人对当前时局的判断很悲观,叶家已经在叶泽臣的建议下开始收拢京城分公司的生意,甚至有意将成药厂迁往家乡省会,以避战端。
谢华麟更在在百忙之中,亲自跑到医院里交待梅唯之,市面上很不太平,她们的中医典籍编撰工作不得不暂时中断,并叮嘱梅唯之今后切不可贸然前往医馆,有事情他会派谢志来找她,总之一切以保证个人安危为要。
梅君海在梅唯之毕业之际曾经再三电报要她回乡就业,作为父亲,在这样的时局之下,首先考虑的肯定不是梅唯之的学业和发展,而是女儿的人身安全,可最终,梅君海还是尊重了梅唯之的个人意愿,同意了她再在医院中担任一年的住院医生……
胃中冒出酸意,思想从繁重的医疗工作中暂时脱离出来,梅唯之强打起精神,咬了一口点缀了一颗红樱桃的奶油蛋糕,这是自上午九点进入手术室之后,她今天所吞咽的第一口食物。
蛋糕过分的甜腻引起了口舌的轻微不适,梅唯之皱了下眉头,随手翻看起了餐桌上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旧报纸,“清华大学、辅仁大学、朝阳学院学生组成的学生抗日救国请愿团南下宣传,伪满洲国公布全年境内人口数……”
报纸上天天都是这样的新闻,梅唯之内心担忧着这个国家、民族的命运,同时也为着自己个人的前途而忧虑,她多么想在医院里面,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为患者解除病痛,可是所得到的消息却总是不容乐观。
看着报纸上的消息,梅唯之手中剩下的半块蛋糕再也咽不下去。
还不等梅唯之做出是否要吃完这块蛋糕的决定,楼道上属于她的那盏灯又亮了起来,这说明又有医疗工作在等着她,梅唯之一刻也不停留地穿上白大褂就往病房赶。
“年轻女性,22岁,阴道大出血,呈休克状态急诊入院,患者意识不清,呼吸浅,四肢冷,心音低钝,脉搏细数,血压进行性降低,原因未知,已经紧急开通输液管道……”
当梅唯之奔跑着赶到的时候,一名实习医生已经迎了上来,快速的向她汇报着病人的基本情况,晚上值班时间,作为二十四小时住院医生,在上级医生不在的情况下,梅唯之要全权负责自己分管的这块医疗工作。
接过病例牌,梅唯之翻看了病史和其中重要的数据,马上问道,“这名患者是已婚还是未婚,你问清楚了吗?”
实习医生一愣,显然被梅唯之问着了,红着脸说,“同来的只有一位患者的男同事,这方面的情况没有反馈!”
梅唯之动作迅速的检查之后,心中对患者的病情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
随后,她一边给护士下临时医嘱以紧急处置患者失血过多的情况,并通知上级医生和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一边责令实习医生道,“把人喊来问清楚,女性患者的婚史和生育史对明确病因和确定后续治疗方案很重要!”
一向性格温和的梅唯之,在工作中却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作风,她声音并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威严,询问病史出现疏漏的实习生不敢耽搁,赶紧找来了陪同病人前来就诊的人补充询问。
梅唯之没想到,实习生带过来的,却是她的一个熟人。
“梅唯之!”
彭淮真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确认了一会儿,才满脸推起苦笑的低声叫出了梅唯之的名字。
此种情景之下,梅唯之突然的看到这位老乡,她与彭淮真一样的吃惊,甚至她也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认错了人。
京城大学预科之后,梅唯之升入医学院学习,彭淮真则在京城大学经济系继续学业,而后本科毕业,取得了学士学位。
当初他毕业之时,还特意请叶泽臣和梅唯之吃了一顿便饭,以表示对两人的感谢,此后,就只听说彭淮真在叶泽臣的公司任职过一段时间,后来又不知道何种原因,他从叶泽臣的公司辞职,到别处高就去了。
至此,当初曾经相协到京城求学的两人就没再见过面,算起来,已经三年了。
今日突见,眼前的彭淮真早已经不是当初在余江流家初见时的那个少年。
如今的他身量比别当初分别之时又高壮了不少,一身做工不错的灰色的西装包裹着他已经略微有些发福的身体,脚下则是一双铮亮的棕色皮鞋,看样式还很时髦,仔细修剪过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以前那张微微有些苍白的面孔也染上了些许红润的气色,这些细节都透露出他不错的境况。
只是,当初那贫穷少年浑身上下冒着的一股子韧劲儿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无踪了。
作为医生,梅唯之没有功夫来跟他叙旧,而是例行公事的开始询问需要补充的病史。
这是彭淮真第一次面对工作中的梅唯之,梅唯之在一边问话,他的目光则在梅唯之的脸上飞快地闪过, 产生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梅唯之瘦削的身体穿了一件有些略微宽大的白大衣,那上面一排红色的小字印着医院的名称,身上还带着听诊器、口罩,这些医生常用的物件,这一身丝毫跟时髦不沾边的工作服却意外的给年轻的梅唯之衬托出一股圣洁、优雅、温和的气质。
别后经年,两人的变化都不可谓不大。
“彭淮真,请告诉我病人是未婚还是已婚,你是否是病人的家属,是否知道病人的生育情况?”
年轻女性的阴道大出血,很多情况下是妇产科的病症,所以医生必须明确病人的婚姻、生育、月经周期等情况,才能做出正确的诊断,而此刻病人因出血而中度休克,这样的问题只能由陪同者来回答。
梅唯之的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彭淮真给问住了,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而后尴尬的笑了,回答道,“我们只是同事关系,据我所知,她应该是未婚的,那个,是否生育这些我是实在是不知道了,我只是偶然发现她情况不对,才送她来看医生的,抱歉,其它的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回事。”
彭淮真的回答并没有给梅唯之的诊断提供与病情相关的有效信息,而且他明显有些吞吞吐吐样子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也引起了梅唯之的疑问,如果患者真的像彭淮真所说的这样是未婚未育的话,那么现在的症状和体征就不好解释了。
出于医生的职责和敏感,梅唯之虽然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说道,“彭淮真,作为同乡,我请你相信我,我们医生是尊重病人的,之所以问这些问题,是为了明确病因而不是探奇,希望你能尽可能的回答我的问题!”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的,令彭淮真的面色瞬间的难看了起来,他气鼓鼓的看着梅唯之,用生硬的口气反驳道,“梅唯之,难道你不相信我么,我真的只是她的同事,她的私人生活我是一概不知道的,没有办法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