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毒堂外人山人海,原本退去的人潮再一次从四面八方聚集,但这一次已变成了对鬼见愁的愤怒声讨,纷纷要求赵大将军公审鬼见愁,连大门的门板都已被暴怒的人群拆除,大有冲进后园来将鬼见愁生吞活剥之势。
赵错不得不令太守驻兵以及现有的衙役去把守大门与通道,以免造成民乱。
听着门外怒骂声震天响,却丝毫影响不到鬼见愁,他傲然现出一脸鄙夷之色,甚至轻骂了一句:“这班土包子。”
张太守最看不惯他这一脸傲气之相,想起之前还曾眼巴巴地来千毒堂求亲遭拒丢了很大的面子,如今这鬼见愁被人赃俱获还死不服输,顿时火起,新账旧帐一起算,抬起一脚朝着鬼见愁腿肚子踢去,妥妥地将他踢跪在地,这才解了气。
连夜公审已是在所难免,但依照法理,这主审之人还应是燕城的父母官秦开泰,赵错与张顺依次在次座坐了下来。
“赵大将军、太守大人,那,本官就不谦让,这就开审了?开——堂。”
两旁衙役照例高喊“威武”,秦开泰习惯性地伸手去抓惊堂木,觉察这里不是县衙,于是在地上找了找,拾起一颗石头子来,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这就算是正式开审了。
秦开泰一问:“鬼见愁,这满地上的人心物证问你一重杀人害命之罪,你认是不认?”
“认。”
秦开泰再问:“鬼见愁,只因宁川楝与半夏发现了你换心的秘密,你便指使宁商陆将他们杀害,现问你二重杀人害命之罪,你认是不认?”
“认。”
秦开泰三问:“鬼见愁,只因宁商陆露了马脚,你担心他将你供出,乘他跪求你之际你点了他的百会穴与哑门穴置他于死地,现问你三重害命之罪,你认是不认?”
“认。”
这时何若瑶吐完了奔回来,直指鬼见愁,说道:“鬼见愁,邻居霍掌柜与你无冤无仇,你受黑衣人指使,狠心将他一家灭门,连小宝都不放过,现问你四重五重六重杀人害命之罪,你认是不认?”
鬼见愁依然简短回答一字:“认。”
虽然对于每一项罪名鬼见愁都爽快地供认不讳,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悔意。
“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只要能救她,没有什么人不可以为我所用,是老天待我不公,我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地去试这换心术,用坏了这么多人也是不得已。哎,时至今日一事无成,老夫不甘,不甘哪。”
时至今日今时,让鬼见愁痛心疾首的依然不是他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而是因为他费尽心机终究没有做成换心之术,那些人心只不过是他“用坏了”的物件而已。
锦心站在赵错身旁,此时幽冷地一笑,缓缓走到鬼见愁跟前,视线久久停留在他脸上的疤痕上,鬼见愁被她盯了半晌,也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摸了摸伤疤。
“并不是老天对你不公,而是……”
锦心看了看一旁瑟瑟颤栗的木白小姐,又转回来盯着鬼见愁,说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即是如此。你早先就该想到,这一切的果,实际上都是你自己亲手种下的因,老天只是令你自食其果而已,怨不得他不公。”
鬼见愁对于锦心还算是少有的尊重,这时哈哈一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因果?又知道什么报应?”
锦心依旧盯着他脸上跳动的疤痕,忽地抬高了声音问道:“当年下狠手自毁形容的时候,应该很疼吧金宝丁?”
一石激起千层浪,只见鬼见愁脸上的疤痕猛烈地跳了一下,而在场所有人都已被锦心这一句震住了。
“什么,他是金宝丁?传说中那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金宝丁?”
鬼见愁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道疤痕,愣了许久,方才讪讪然问锦心:“三七姑娘是怎么猜出来的?”
“不是猜,而是分析。”
这是贺锦心自小就引以为豪的一项大本事,她坚信,案中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有其存在的关联性,只有通过层层的剥丝抽茧方能见始终,而不能单纯靠猜测。
她走到一位太守驻兵面前,猛地抽出了他的佩刀,假意朝着他的脸上砍去。
“三七姑娘,你要做什么?”
全场一阵惊呼,秦开泰吓得肥嘟嘟的身子从椅子上滚到了地上,张顺高举一手随时准备指挥他的手下拿人。
唯有赵错雷打不动地端坐着,静静地看着锦心,不过,面冷而心动,一只手掌已悄悄地准备着,以防锦心遭遇不测。
锦心放下了刀,对着那位被她吓得不轻的驻兵歉意地笑了笑,而后缓缓转回身来。
“诸位已看到我握刀砍人之势,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都是自上而下的,而鬼见愁脸上的疤痕却是自下而上的走势,只有自毁容貌才有这种可能,我说的没有错吧?”
鬼见愁点了点头,无以辩驳。
何若瑶靠近了一看,还伸手去摸了摸,疑惑地摇头:“看不出来。”
锦心回看了一眼赵错,轻咳了一声。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识疤痕走势的技巧,还是前几天在辽营之中应龙珠太子之命查公主被杀案之时悟到的,也只有赵错能够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又怎可在外人面前轻易透露?
“一开始我见到你脸上的疤痕时就觉得十分好奇,一个如此心高气傲之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得他舍得对自己下如此的狠手自毁形容?除非他有万不得已的苦衷需要掩饰自己的身份与容貌。午后,我在西街看到了丧婚与墨烛,听到了关于东街上金柏两家的恩恩怨怨,心下就已然有数。”
锦心不无担忧地看了看木白小姐,叹了叹气,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鬼见愁的大名叫做宁水心,宁者,宝丁也,而水心则为沁,至于木白小姐,则更为简单,木白,就是柏。千毒堂,实际上就是暗指《柏毒论》,如此显而易见,但少有人会往这方面去想。锦心不敢猜测金宝丁对于柏沁小姐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点真心,或者这二十多年来你仅仅是以此种方式对柏沁小姐表达歉意?”
直到此时,鬼见愁的脸上才有了真正的悔意。
“爹爹,她说的,是真的吗?我的娘亲,是传说中的柏沁?”木白小姐挣扎着起来,颤巍巍走向鬼见愁。
“是,女儿,我……”
不等鬼见愁说完,木白便伸出一掌向着鬼见愁狠狠地打去,由于下力过猛,自己也站立不住,摔倒在地,鬼见愁急忙去扶女儿,却被她推了开去。
“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我就是金宝丁,我的妻子,就是柏沁。”
鬼见愁被逼到绝境,这才开始慢慢地叙说那一段在燕城人口中相传了二十多年的往事。
“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那本《柏毒论》,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是别有用心也好,背信弃义也罢,虽然一开始我的确只是利用与欺骗,但在与柏沁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是真心喜欢上了她。”
就在那一天,柏沁突如其来的一击,烛台尖深深地刺进金宝丁的心脏,随后柏沁疯狂地奔出了屋子,叫道:“我杀了他,哈哈哈,我杀了他……”
金宝丁一点一点地爬出了屋子,正遇上金宝兴奉金老爷子之命前来捉他回家,于是将他抬回到家里,之后就带着人直奔对街找柏家理论算账去。
他昏昏厄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之间鲜血横飞,他爬起来踉跄地往外走,最终昏厥于城外,一位游方的郎中救了他。
他一路流浪到了云城,凭着手中的《柏毒论》以及从父亲那里所学的医理,很快在云城立住了脚跟并且还小有名气。
两年后的一天,当他打开小医馆的大门时,小小的木白就坐在那里,朝着他唤了一声:“爹爹。”
一见到小木白他就明白,那就是活脱脱一个小柏沁。
“我现在明白三七姑娘所说的因果报应了,只因出事那时柏沁已经有了身孕,心力交瘁之下必然致胎儿多病。是,的确是我造下孽,害了柏沁也害了木白,如今,我也唯有一个方法可以偿还她们……”
猝不及防之间,鬼见愁已经一手扼住了锦心的喉咙,一手抱着木白,笑道:“姑娘天资聪慧,正与我的木白相配,我今日就将你的心换与我的女儿,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
“鬼见愁,你!”
一直稳坐如泰山的赵错猛地跳了起来,祭出一掌朝鬼见愁劈去,但由于投鼠忌器,临到跟前硬生生拐了一个弯。
鬼见愁趁势一纵身连带着锦心与木白一同跳向了暗洞,随即一声巨响,洞底下轰隆隆一阵碎石乱滚,将整个洞口封了个严实。
“心儿……”赵错急切之间脱口而出,“快,挖开。”
他自己便已捋起了袖子拚命地向着那洞口猛挖,碎石割破了他的手掌也自浑然不觉,只知道一直向着洞里的方向叫着:“心儿,等我,一定要等我。”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此害怕失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