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阶前落满了绯红色的枫叶,韩云卿拿着同她一般高的笤帚,在院中安静的扫着落叶;西风吹乱了地面的尘埃,荡起了红枫聚而又散;山际中隐约传来羌笛声,她连忙抬头望向碧云群峦,望向那山外山河,然而细听却唯有万籁俱静。
她轻抚着手中的薄茧,心中更加平静。自宋宁宗驾崩,她与数位后宫妃子来到尼姑庵,削发为尼,那一日宝殿内外回荡着凄凉的哭泣声,荣华富贵随着三千青丝的掉落,一并褪去。如今,已有一年多了。这一年间,她日日敲木鱼念佛经,谨遵戒律清规,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长发如瀑、金钗玉簪、锦缎宫装的模样,也忘了梦中的铁马冰河。
“娘亲!娘亲!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呀。”
一声儿童的吵闹,让韩云卿回过神来。
只见寺门前一位农家妇女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走了进来。男孩的眸子充满了灵气,他好奇的在寺中四处张望,待看到韩云卿后,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男孩摇着他娘亲的衣袖,胖胖的小手指向韩云卿,惊叹般的说道:“娘亲!你看,那个和尚长得好生标致!”
农妇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到了韩云卿,农妇一愣,连忙低下头,拍了一下男孩的手背,训斥道:“栓子,那不是和尚。莫要乱瞧了,待会随娘进去烧香。”
“秃头穿僧服的不都是和尚么?娘,你看嘛,那和尚比隔壁家的二妞还白哩,比勾栏院门口的姐姐还漂亮呢!”
“那是女师父,是尼姑,不是和尚。”妇女敲了一下男孩的头,严厉的说道,“安静!莫要再闹了!”男孩有些不乐意的嘟嘟嘴,还是一个劲朝韩云卿这边看。
韩云卿见那男孩一直在瞧自己,便将笤帚放到树旁,朝那对母子走去。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是来烧香的么?”韩云卿声音平淡地问。
“哇!女师父!”栓子激动地蹦了起来,拽着农妇的衣摆,充满灵气的眼睛兴奋地看着韩云卿,说道,“《诗经》里说……什么有美人,美人清扬……”
农妇紧忙捂上栓子的嘴巴,歉意的看向韩云卿,说道:“女师父,对不住,我这孩子竟爱说些俗话……”
栓子被捂着嘴,唔唔地叫个不停,好半晌才安静下来,一脸怨气愤怒地皱着没长齐的眉毛,让人看来甚是可爱。
韩云卿并未放于心上,昔日见她美貌而打趣的香客也有过,她都以沉默回之,对方也自觉无趣便未再多言。
农妇握着香,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说道:“求佛祖保佑我家官人能中秀才。”
栓子跟农妇一起跪着,却一直怂搭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四处瞟着,他不时偷瞧一眼站着身旁的韩云卿。
“栓子,磕头。”
“喔。”栓子一听,利索的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脸无趣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看着还跪在垫子上的娘亲,便问道,“娘亲,拜了佛爹爹就能中秀才了么?”
“佛祖保佑……”农妇并未理会孩子的话,仍在虔诚的跪拜。
临走前,栓子跑到韩云卿面前,红了脸,说道:“女师父,我……我有话跟你说。你……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了!”说完,脸更红了,他慌乱的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低下头,又微微抬起头偷瞧着韩云卿。
“栓子!走了。”农妇回头一看,叹了口气,走回来拉走了栓子。栓子走到门槛处,扒着门槛,回头又望了韩云卿一眼,然后才红着一张脸跟在娘亲后面走了。
韩云卿拿过放在树旁的笤帚,继续扫着落叶,院中又恢复了清净。满地如血的枫叶,是如此鸿美而凄然,只是这美却被困于这所尼姑庵中,不被外人所见所感,便也失去了它美的意义和价值。
两天后,韩云卿照常到院中扫落叶。
“就是她!我说的就是她!”栓子看到韩云卿后,欢喜地大声喊着。他身边是六七个跟他一般年纪大的小孩,都瞪大了眼睛朝韩云卿的方向望过来。
栓子看着自己的玩伴惊呆的模样,颇为自豪地笑道:“我就说这儿有一个绝世美人吧,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美是美,但是……她怎么没有头发呀,她不会是个和尚吧!”
栓子颇为骄傲的看向玩伴们,说道:“什么和尚!一看你就没有见过世面,她不是和尚,是尼姑。”
众位儿童了悟般的齐齐点头。
韩云卿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一群小孩子盯着瞧,她心中感觉有些奇怪,便向那群孩子走去。
“她走过来了……怎么办呀!”
“怎么办怎么办!”
“看你们胆小的!我来!”栓子哼了一声,一脸稚嫩的抱着胸,向前迈了两步,站到了众孩童的最前方。
韩云卿走到栓子的面前,平静的看着他。
栓子的脸开始不由自主的发红,他一脸霸气的说:“我……我我我叫栓子,你你……你你你……”栓子的极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强装镇静的继续说,“你你你叫什么?”
韩云卿静而不语,心道:这帮孩童,当真有趣。
见韩云卿沉默的模样,栓子不知道说什么,他看到韩云卿身后的一地枫叶,便提议道:“我们去帮女师父扫破叶子!”
“好!”“好!”几个孩子如一阵风一样的冲到落叶堆里。
韩云卿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向栓子他们,平淡地说道:“不必了,你们早些回去,莫让家里担心。”
“是!听女师父的!”几个孩子又风风火火的离开落叶堆,一个跟着一个跑出了寺门。
栓子跑出了寺门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跑回去,站在寺门口跟韩云卿摆了摆手,大声说道:“我明天再来!”
韩云卿轻微的点了点头,栓子大受鼓舞般的欢快离开了。
韩云卿拿起倒在地上的笤帚,不禁想到:要是自己也有一个孩子就好了……那般有朝气,又那般天真无邪。
“玄尘,刚才寺中为何喧闹?”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韩云卿的思绪。
韩云卿恭敬的向来人行礼,平静的说道:“寂明师太,刚才有几个孩童在此玩闹。”
“佛门乃清净之地,岂容孩童玩闹?”寂明师太有些不满的看向韩云卿,说道,“玄尘,你可知错?”
韩云卿颔首,说道,“弟子知错。”
“也罢,若再有此类事发生,便罚你去一并扫了后院。”
“多谢师太。”
韩云卿见寂明师太离开,想到自己刚才竟然生出了个有孩子的念头,颇觉荒唐,她的人生,在进入尼姑庵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或者说是在进入皇宫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所以,一年多来,她无妄、不恨、循规,如此,便不会再受尘世和旧梦的纷扰,静如深潭,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