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第一场雪。
这三个月来,栓子还是每日清晨照常来尼姑庵,只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韩云卿。阶前扫落叶的人也换了,韩云卿的卧房也换了,她明明还在尼姑庵中,却好像再也不在了。
天空中飘着如星辰的雪花,纷纷扬扬,寺中银装素裹,玉树琼枝。栓子穿着单衣跪在苍雪枯树下,发上、眉间、眼睫、衣袖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寂明师太走到栓子身边,劝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你这又是何苦?”
栓子唇角已经冻的有些发紫,他颤声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了,我想见玄尘师父,麻烦你替我转告。”
寂明师太看着栓子坚定的目光,叹道:“阿弥陀佛。如此执念,世间鲜有。”
……
“玄尘,去见他一面吧。”寂明师太站在韩云卿卧房的门前,劝道。
韩云卿平淡的说道:“既已决定不见,便不会再见。”
“如果今日不见,你可能再无法潜心修行。他此般执念于你,你也并非无情之人,如何能不在意呢?”
“在意,又怎样。不在意,又怎样。”韩云卿叹了口气,说道,“劝他走吧,多谢寂明师太。”
……
“她还是不愿见我。”栓子看到寂明师太的身影,眸中尽是失望,他冻得发僵的手勉强动了动,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恭敬谦卑的问道,“可否请寂明师太替我将此信交给玄尘师父。”
“阿弥陀佛。”寂明师太犹豫了一下,接过信封,道,“天冷,小施主早些回去吧。”
栓子这才勉强地站起身来,他抬头望向身旁这棵枯树,眉间染雪,眼角划过两行清泪,蹒跚着离开了。
自那日后,栓子都未再来。
卧房中。韩云卿出神地看着被她放在桌上已有数日的信,她曾几次想将信丢掉,却始终没舍得。她将信拿到手心中,走到火炉边,打算将它烧毁,最终却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坐回木椅上,将信拆开。
“姐姐,大宋正联合蒙古北上抗金,现已攻下邓州等地,我等不及参加武举,已瞒着家人报名参军,过几日便要奔赴战场。
我家住在山下的枫村,世代以耕农为生,祖辈出过两个秀才和一个六品文官。年幼时,我时常打架捣乱,父母便叫我‘栓子’,意为要把我栓住、以防我闹事。其实我本名谭墨,字文卿。爹愿我此生能成为文豪,我却不想,便从未在你面前提过我的本名。
待我凯旋,姐姐可否告知于我、姐姐的名字和家世呢?”
韩云卿读完信后,有片刻的恍惚。忽然,她疯了般的站起身冲出了卧房,也不顾往来的女师父和香客,径自出了寺门,下了山。
山路崎岖,犹有积雪,韩云卿因为跑得太急,摔倒在地,额间擦出了血,她又颤抖的爬起来,继续跑。僧衫已有几处磨破,她浑身冻的发抖,喘着粗气,逢人便问‘枫村’在哪。
素日平静的她,竟然慌了。当她得知栓子要参军后,她没有一丝欣喜,反而是一种恐惧、劈天盖地而来笼罩了她的身心。刹那间她后悔了,栓子对她而言,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什么大将军、什么报效国家……她根本不想让栓子去参军、不想让栓子去打仗,她只想栓子一生平平安安的,待在自己身边,每年中秋节一起吃月饼、赏月看烟花……
“请问这是枫村么?”韩云卿看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农妇正站在门口,便匆忙上前问道。
农妇回头看到没有头发、额角掺血、神色慌张、一身单薄僧衣的韩云卿时,愣了一下,温声说道:“这里就是枫村。”
“多谢,我是来找人的。”韩云卿感激的看向农妇,问道,“您可知栓子家住哪?”
农妇了然的一笑,说道:“哦,原来女师父也是来吃喜酒的呀。”
“喜酒?”韩云卿一呆。
农妇笑着说:“对呀,今儿是我家闺女与老谭家的栓子大喜的日子,新郎官马上就到了。”
“他要娶亲,我怎么不知道。”韩云卿双目瞬间失去了焦距,她自言自语道,“是呀,他娶亲,又没有必要告诉我。”她这才注意到农妇家门上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喜字,屋子上挂满了红布,窗上贴着红色剪纸,一派喜庆。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农妇兴奋地说道,“来了来了,新郎官来咯。”农妇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韩云卿,道,“女师父,我先去忙了,待会您跟着迎亲队伍,就能到我女婿家了。”
韩云卿失神地望向远处踏雪而来的迎亲队伍,当前一人骑在马上,一身红色喜袍,身后的车夫架着一顶红色的喜轿,浩浩荡荡的走在路上,铜锣唢呐声传出了三里之外。村里人纷纷开门,站在门口眺望,皆是满脸喜庆。
唯有韩云卿一人,孤身站在雪地中,神色黯淡。半晌,唢呐声近了,她霍然转身,穿着被磨破的鞋子,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我要嫁也是嫁给姐姐,除了姐姐,我谁也不嫁。”
——“我不娶妻了,我就跟着姐姐,跟姐姐过一辈子。”
韩云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寺中的,也不记得寺中人看她的目光和寂明师太训斥的话语。她的脑海中只有栓子的脸庞,耳侧唯有那嘹亮喜庆的唢呐声。
跪在佛前,一遍一遍的念着佛经,她无法控制内心涌起的失落和伤感,她忍不住想,栓子在信上说去参军,是不是也是骗她的。她突然觉得八年一晃而过,自己与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不到一年,其实,她根本就不了解栓子。
栓子再也没有来过尼姑庵,韩云卿也自此一病不起。
元日过后,端平元年。朝廷中传来消息,大宋联合蒙古北上抗金,打了胜仗,不日便可灭掉金贼。
寺中人皆是欢喜,唯有韩云卿,听到此消息后,终日怔忪,夜来数次被噩梦惊醒,病却逐渐好了起来。
端平元年五月,蔡州被攻克,金国灭亡。宋军凯旋而归,临安城内皆是欢声笑语。
长虹贯日,寺中枫叶如火,绚烂夺目。韩云卿孤身立在树下,站在栓子曾经跪过的位子,低头沉默地看着婆娑树影。
“你们尼姑庵中是不是有个叫玄尘的!让她出来!”一个充满愤恨和怒火的女声,在安静的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