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景衍等人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D县，迎接他们的是一脸苦相的县疾控的工作人员和医院里愁苦的领导。
景衍和杜老师去见了病人的管床医生和检验医生，李树昭和谭莹莹则去看病人和病人家属。
管床医生的意见是病人需要立即做开胸手术治疗，因为他们对病人使用抗生素后，病人病情并未减轻，抗生素治疗效果不好。但是要做手术，即使有新农合报销，依然还需要一部分钱，黄家要彭家出钱，彭家不愿意，所以医生的这个方案就卡住了。
景衍听后，提出了一个疑问：“使用抗生素，你们是用的什么抗生素？”
管床医生道：“据病人和家属描述，她是在邻居家里吃酒席，食物中毒，之前食物中毒也是在我们这里治疗，我们就是按照之前食物中毒的沙门的用药给她用药，不过因为抗生素无效，我们怀疑她的肺气肿和肺炎不是食物中毒的沙门引起，我们已经在做血培养和支气管肺泡灌洗液培养，再具体鉴定菌种。”
景衍一听后，就明白了，引起这个病人肺气肿和肺炎的，是之前食物中毒的沙门的可能性很低，既然这样，那就赶紧出检验结果，堵住了黄家的嘴，事情也就解决了。他问道：“你们这里的菌种鉴定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
管床医生看向检验医生，检验医生道：“我们这里现在沙门是用血样做ELISA，血清型是用血清做，还没有配分子仪器，主要是分子诊断试剂盒太贵，我们这里很穷，病人不愿意用，我们就没有办法配。要是感染的还有其他菌的话，我们都是要用传统方法。所以我们这里恐怕要花点时间。是沙门的话，我们今晚就可以出结果，要是不是，至少就要明后天了。”
“那你们这里还有剩的样本吗？”
检验医生说：“还剩有不少呢，我们现在都会留样本的，以免病人回来闹，我们处理了样本后就会没证据。”
景衍看向杜老师，说：“杜老师，要不麻烦你带着病人的血样和灌洗液样本回单位去，现在回去，凌晨可以到，我给小赵打电话，让她去加班，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拿到具体结果了，也可以和医院这里的印证一下。到时候出了结果，马上就出报告，以免黄家一直在这里闹，而且耽误病人医治。”
杜老师是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性格，说：“我无所谓，你怎么安排我怎么做。”
景衍说：“那就辛苦你跑一趟了。”
杜老师：“我就是坐个车而已，倒没什么辛苦，只是我送回去了，明天不用再来了吧。”
景衍同意了她的要求：“你不用过来了。”
杜老师拿了病人血样和灌洗液的样本，还有一块灌洗液划线的血平板，将这些好好放进了低温运输箱里，就去坐车回单位。
这次送他们来D县的司机不是之前的杜师傅，而是一个小年轻，杜老师和他很谈得来，两人吃了晚饭就上路了。
小师傅对着杜老师抱怨：“刚来还没休息一会儿，就又要开车，这个是不是要算疲劳驾驶了？”
杜老师安慰他：“今晚可以回去陪下老婆孩子，也是好事嘛。”
对方说：“景衍哥给我打电话，让我明天继续来接他们，我是不愿意来了，太辛苦了，我让队长重新给他派辆车。”
*
景衍去病房看病人，病房里人不少，非常嘈杂。
里面除了病人外，还有病人家属和其他亲戚在，彭家的当家彭家明也在。
彭家明和景衍算熟了，见他来，当即过去拉住了他，说：“你当初说，你们检查出来的结果，是之前的病人都是感染的我家里菜里的病菌，我们当初是信你的，所以给大伙儿赔医药费和营养费。”转而又咒骂道，“但现在这狗日的姓黄的，你家婆娘出的毛病以为我不知道吗，明明是肺上的问题，也要怪到在我家里吃饭吃的，我一分钱都不会赔。”
他又指着景衍对病房里的其他人说：“这个是省里来的专家，你们这次也要好好地检验一下，看他们家里婆娘到底是不是感染的我家里那个病菌。我之前听医生说了，医生说可能性不大。”
黄家人指着他骂道：“是你给钱贿赂了医生吧，医生是帮着你。”
彭家明回骂道：“我说了，我要看检查结果，要是你们不相信检查结果，你们家里有人，难道我彭家没有人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一家子强盗，现在还想讹我家，我告诉你，没门。”
景衍皱眉站在一边，李树昭已经躲到了病房外面去了，谭莹莹过来挨着景衍抱怨说：“这事居然让我们来处理，这能怎么处理？！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吧。”
景衍道：“你先出去吧，他们要是真打起来，误伤你就不好了。”
谭莹莹被他劝了几句这才出去了，县上疾控的一位老师和几个护士看黄家和彭家是真要打起来，赶紧过去劝了几句，看大家声音小些了，景衍才说：“这位病人的血样和支气管肺泡灌洗液已经被送到省疾控了，明天一大早就会出检验结果。我们单位也只出这个结果，要是有结果了，的确是感染彭家的那株菌，彭家就出医药费，要是不是的，黄家你们也就不要闹了。但现在医院建议病人赶紧做开胸手术，你们还是让病人先去做手术吧。”
黄家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站出来说：“做手术不要钱吗？都是要先给钱的，我们可没钱。”
景衍说：“我先把这个钱垫了。”
黄家的几个家属和彭家明都愣了一下，黄家人说：“你要做这种好事，你就做，但是该是彭家给的钱，姓彭的，你也别想赖掉。”
景衍：“有了检验结果后，你们要是还有纠纷，就直接告到法院去吧。”
县疾控的工作人员之后对景衍语重心长说：“景科长，你要是要当这样的老好人，以后恐怕有管不完的事。”
景衍心想那就让病人在哪里躺着受罪？而且要是发展成败血症，还磨磨蹭蹭的，病人死了，就还有得闹。
*
赵清衡去健身房健了身，又回家洗澡吃饭，这才到单位加班。
景衍之前给她打电话，说杜老师带了两个样回来，让她用FilmArray做呼吸道和肠道的两种鉴定，还要再做一个沙门的分子菌型鉴定。
景衍通话内容没什么新奇，新奇的是他的语气，柔软的带着讨好的安抚的味道，对她说：“真是麻烦你了，总是说让你休息，结果总让你加班。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分？”
赵清衡因他这话顿时心花怒放，特别想把他这话录下来，她这种时候能说什么，说她愿意赴汤蹈火为他做任何事！
但她只能克制自己，忍着脸上的笑意，道：“没什么，在其位谋其政，有工作本来就要做嘛。”
她站在健身房的窗户边上，满脸甜美笑意，琳姐朝她看过来，就故意逗她了一句：“你笑这么甜，这是和男朋友打电话呢！”
赵清衡瞬间面红耳赤，景衍在对面问：“你身边是谁？”
赵清衡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琳姐的话，当即慌乱道：“没什么，我一会儿就回单位。”
景衍安抚她说：“不用着急，杜老师到单位，怎么也得凌晨了，你先睡一觉，十二点回单位差不多。”
赵清衡红着脸“嗯”了一声。
杜老师作为单身，每晚追剧能追到凌晨三点，第二天早上再昏昏沉沉到单位上班。
这天晚上她在车上睡了几小时，回到单位虽然过了零点，她一点也不觉得困，就陪着赵清衡在实验室做实验。
实验楼里只有她们两人在，杜老师因为年龄大了，即使科室里有加班的活儿，景衍也不会让她留下来加班，所以对于凌晨待在实验室，她居然生出了很新奇的感觉。
开始给赵清衡讲……鬼故事。
“我们这个实验楼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传染病医院的住院大楼，里面死了很多人的……刚刚修成实验楼的时候，我们在这里面加班，就会听到楼上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赵清衡心里毛毛的，知道她故意吓自己，赶紧打断她：“杜老师，你问了景衍没有？”
“啊？”杜老师：“问他什么？”
“你不是说要去问他的性向吗？”
杜老师“呃”了一声：“还没问呢，不太问得出口，再说，你不是说他有前女友嘛。”
这总算把杜老师的注意力从鬼故事转到了爱情故事上去，她开始讲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几段爱情，赵清衡为自己不用受鬼故事荼毒而长松了口气。
*
医院鉴定出病人感染的沙门菌是猪霍乱沙门，并对菌做了耐药测试。
病人在进行了手术后，又进行了敏感抗生素治疗，病人病情便出现了好转。
而赵清衡做出的结果和医院里的结果相同，导致病人脓气胸和肺炎的并不是之前导致食物中毒的鼠伤寒沙门，而是猪霍乱沙门。
赵清衡忙完给景衍打了电话，景衍在酒店睡觉，手机铃声响起，他把手机摸到手里，抬眼看了看，见是赵清衡的来电，就赶紧坐起了身，马上按了接听。
赵清衡把结果告诉景衍后，景衍道：“那应该没有问题，昨晚医院做了沙门血清型鉴定，也是这个结果。”
赵清衡道：“那就好。这个结果要出报告对吧，但是要等盖章的老师来上班了才能发报告，估计要九点之后。”
景衍：“你辛苦了，先回去睡觉吧。报告让杜老师发就行。”
赵清衡“嗯”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景衍：“这边处理得顺利，今天下午就可以回去了。不过我看单位不会给我们派车了，我们只能去坐班车，要看班车的发车时间。”
赵清衡笑了笑，“那祝你一路顺利。”
虽然熬夜加班非常辛苦，赵清衡踏着清晨的阳光回住处睡觉时，心情却非常好，因为有景衍，总觉得生命里就像多了一片美丽的秘密花园，只要进去看一看，就能多一份感动和念想。
景衍到医院，做完手术的病人回了病房，情况还不错。
黄家的亲戚已经离开回家了，只剩下病人的老公和儿子在，这个儿子正是黄家的二儿子黄虎子，之前骚扰过赵清衡又被赵清衡教训过的那位。
除了黄家人外，彭家的彭家明也在，但他没在病房里，而是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正在打瞌睡。
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醒了，就问：“彭大哥，你昨晚没回去吗？”
彭家明揉了揉眼睛搓了搓脸，对他露出了一丝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你来得真早！我回去也麻烦，就没回去。”
“那怎么不去旁边旅馆住一晚，在这里坐一晚太辛苦了。”
“住旅馆不是要花钱吗？反正也是对付一晚而已，有椅子里坐着睡也挺好。之前我妈生病住院，我们也都是这么坐着睡，就这么睡了十来天，也过来了。”
景衍看着他朴实真诚的脸，简直难以把他和几天前在马主任办公室蛮横大闹的人联系在一起，也许每个人都有这种多面性吧。
他说：“现在还早，要不你去我住的酒店，在我的房间睡一会儿。我把房卡给你。”
彭家明赶紧摆了手，“算了算了，我不去，免得把酒店的床睡脏了。”
景衍说：“没事。多睡一会儿总是好事。”
彭家明站起了身来：“我已经睡好了，睡不着了。我们庄稼人，睡眠都少。”
又探头往病房里看了看，看到黄家照顾病人的人还趴在病床边上睡觉，而病人也睡得很安静，他就小声问景衍：“这次黄辣丁的婆娘的确不是在我们家吃饭吃病的吧？”
景衍说：“不是。医院昨晚就出结果了，我们那边今天早上也出了结果，都显示不是，这位阿姨是感染的猪霍乱沙门，你家里上次凉菜里是鼠伤寒沙门，不是同一种菌。”
彭家明虽然不理解什么猪霍乱沙门和鼠伤寒沙门，但知道不是同一种菌，那他就放心了，他开心地笑道：“这些什么病菌，还分什么猪和老鼠呢。猪和老鼠可不是一种东西，这些我们是知道的。”
景衍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但看他笑得开心，眼角和额头上都显出深深的纹路，那是一种简单的弧线，让他的脸显出一种纯粹的单纯。
景衍说：“这与你家没关系，你其实可以回家去休息了，不用在这里守着。”
彭家明马上就来了干劲儿：“这个狗日的医院，我昨晚去找他们护士问了，问检查结果出来没有，他们都说不知道，要是我昨晚知道了，就不用担心整晚了。”
景衍无奈：“护士是肯定不知道结果的，知道结果的是检验科。你不能责怪护士。”
彭家明依然嘀咕，“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哪里有你好，你这么一大早跑来告诉我结果。还给黄家婆娘垫医药费。”
景衍说：“这不算什么，你先回去吧。”
彭家明并不离开，“我知道黄家一惯喜欢占人便宜，你是我请来的，我不能让你吃亏，非得把你垫的钱给你要回来，我才会走。”
景衍倒有些感动了，说：“我自己有办法要。”
彭家明摇头：“你是有学问的人，你拉不下脸的，黄家的人不要脸，你怎么可能从他们那里要到钱。”
景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候，彭家明看黄家的男主人“黄辣丁”出来了，就马上大声道：“姓黄的，专家来给我说结果了，说医院里的检查和省上疾控的检查都是你家婆娘的病不是在我家里吃饭引起的。”
黄辣丁瞥了景衍一眼，因为景衍昨天出了医药费，所以他对景衍倒很客气，语气很平和，只是话语却实在不知让人如何作想，说：“你们是姓彭的找来的人。肯定是收了姓彭的钱，当然要这么说。”
景衍实在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道：“你要是不相信这家医院的检查结果和我们疾控的检查结果，你们自己找你们相信的、结果受法律认可的检查机构来检查就行了。”
他这话把黄辣丁堵得哑口无言。
彭家明嘲笑黄辣丁道：“你们自己去找人来检查吧。你们不过是想讹钱，这能有多少钱，报销了之后，多不过两三千，两三千，你们就舍不得花在你婆娘的病上了？你家里是想钱想疯了吧！”
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笑得一口黄牙都露了出来。
景衍看了看他，发现电视里扮演这种角色的演员演得是真的非常到位，一点都没有夸张，这和彭家明的样子，完全可以重合。不过他又觉得这种人很亲切，就笑了，说：“我们已经出了检验报告，到时候会把报告寄到医院来，你们在医院里拿报告就行了。我们上午会和县疾控接洽这件事的工作人员以及医院里的医生开会，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处理方案都讲一遍，也请你们参加。要是有什么不接受的地方，你们可以在会上提出来。”
黄辣丁非常不满地看着发表官方言论的景衍，景衍又换了个语气，安慰黄辣丁道：“其实你老婆这次的病，算是因祸得福，因为之前你们怀疑她是吃了彭家的饭才病了，所以送到医院马上就做了病原检查，得到了结果，才及时对症治疗了。要是没有这个事，她胸痛可能还会在家里忍着，她感染的这个猪霍乱沙门，侵袭性是所有沙门里最高的，很容易引起败血症和迁徙性病灶，她已经造成了脓气胸和肺炎，病死率非常高。你们要是稍稍送晚一点，或者没有对症治疗，她可能就已经死了。现在人救过来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呢。只要人是好的，不就比什么都好了吗？”
黄辣丁张了张嘴，实在憋不出什么话，只好哼了一声就去厕所了。
景衍要回酒店吃早饭，彭家明跟着他一起出医院，他就叫彭家明同他一起去吃。
彭家明拒绝道：“我在外面吃碗面就行了，酒店里的早餐多贵啊，不值当花这个钱。”
景衍说：“去吧，我的房卡可以让两个人吃早饭，你不去，也是浪费了。”
一听会浪费，彭家明马上说：“那浪费就不好了，我和你去吃吧。”
酒店的早餐颇为丰富，彭家明把各种吃的都舀了一遍，装了整整三大盘，他看景衍只要了一个鸡蛋和一碗白米粥，就很惊讶：“你只吃这一点吗？”
景衍说：“昨晚吃了夜宵，现在还不饿。”
彭家明很为他可惜：“这样真是浪费钱啊。”
景衍边喝粥边问了些他家食物中毒后的后续事件，彭家明一边吃饭一边叨叨絮絮说了，大约是事情已经解决完了，连陈家的大爷都下葬了，对于这件事，他依然颇为愤愤：“陈大爷几年前就病病蔫蔫要死了，这次我家也是倒霉。出了这个事，我家老二上大学都没学费钱了。”
景衍问：“那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彭家明：“我找了个工，过几天就带着老大去修地铁，好好挣些钱。”
“也算不错。”景衍说。
彭家明叹道：“总不能亏了老二读书。我看还是做医生好，当初就该让他学医，以后就可以像你们一样了。”
景衍：“……”
彭家明：“我们就是吃亏在没有文化，什么都不懂。我们不懂，也不知道医院和你们之前说的东西对不对，我们就怕你们骗我们，我们会吃亏，和你们说话语气也冲。回去后想一想，觉得你们也没什么好骗我们的。我就想还是相信你们，相信科学，也供老二好好读书，我们不明白的，以后他能明白。”
景衍：“你有这样的想法，比别人有文化更可贵。”
黄家一通商量之后，认为再请其他医疗机构来鉴定，事情更麻烦，而且是要收费的，收费不菲，要几千块，比病人的治疗费还要贵。他们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接受了医院和省疾控的检验结果。
上午十点半，省卫计委、省疾控、县卫计局、县疾控、县人民医院的工作人员同黄家家属以及彭家明坐在一起，讨论了黄家的病人的病情诊断，并证明黄家的病人的确不是因为在彭家吃饭而引起的病症。
黄家接受了这个鉴定结果，事情也就这么解决了。
黄家被彭家明挤兑和逼迫的情况下，拿了五千块钱出来还给了景衍，景衍带着谭莹莹以及李树昭紧赶着坐了下午一点的班车回城。
李树昭说：“这事这下是算完了吧，真是折腾死人了。”
谭莹莹说他：“你不要立flag了。”
景衍也提醒李树昭：“这事的报告，还要你们部门出呢。你回去了要好好写报告。”
李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