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寂无比,一匹马出了云阳宫,朝着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离开南郊地界,恍如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冰雪的世界。厚厚的积雪淹没了马蹄声,只余呼啸的风声。
长安皇宫,趾麟殿,宇文邕心中惶惶不安,已经好几日彻夜难眠,一闭眼,全是那夜小树林里相见的场景,她说,他是个懦夫,不敢面对感情。
既然睡不着,他便利用那睡不着的时间多做些事,起来处理政务。
自从伤后恢复,他越发珍惜时间,大周的经过两位帝王的努力和牺牲,都没能将宇文护打倒,夺回实权,他不想自己的子孙后代还继续沦为傀儡,所以,在剩下的时间里,他要越发努力。攘外必先安内,内患不除,何以一统天下?
见内殿的灯光又亮起来,何泉缓缓推门进来:“皇上,怎么又起来了?”
“朕睡不着,这几日总是觉得惶惶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宇文邕没有把除夕那日见到颖儿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皇上已经好几日这样了,要不,臣去请御医来看看?”
“不了,朕这是心病。”宇文邕急忙阻止。他不想别人看出他身体的异样来,除了一直在为他寻找治疗方法的陈御医和那个对他的病也毫无办法的神医徐之才之外,他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颖儿和宇文护。
宇文邕深知君主安危其实对一个国家的影响是巨大的,病弱的君王,会让朝廷不稳,社稷不安,百姓不信任,更给了权臣废旧立新,伺机掌权的机会,在没有除去宇文护之前,他万不能冒这个险。
何泉对宇文邕的心病的理解,更多的是从感情的方面理解,默然地退下了,私下里却派人前往云阳。
两日后的夜晚,正是上元之夜,宇文邕又出了宫,重游故地,只他一人,当然,这回带了影卫,以他现在的功力,已经不能如从前那般任性。
徐之才说,他若想活得长久些,就要少动用些内力,少发怒生气,少大喜大悲。他还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废除功力,那样会保险些,只要不动内力,最起码能多活一两年。可是人啊,一旦得到了,就舍不得失去,他不想失去功夫,如果还有可能,他还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上元,长安的雪已经停了好几日,但天依然冷,积雪结成了兵,光滑坚硬,踩在上面可能会滑倒,踩到冰未结好的地方,发出清脆的响声,尤如踩碎了琉璃。
故地重游,找不回快乐和欣喜,只能收获更多的后悔和遗憾,思前想后,他还是觉得是江山,是天下,牵绊了他,让青梅竹马的它们,在滚滚红尘里,失散了。
闻着山间的风,仿佛还有她的气息,伸手,却又抓不住丝毫。思念如潮涌,越涌越汹涌,她绝望的表情划过眼前,他开始怀疑,他的做法是否正确。
长安街上,即使很冷,但旧灯火辉煌,热闹非常。有个穿着简朴,头发斑白的老头儿,他穿的鞋子已经破了,脚趾头都漏在外面,发丝凌乱,似乎很久都没有清洗和梳理,他看起来很累,但脸仍是一脸坚定。
他拉着一辆木板车,板车的轮子磨损得很厉害,似乎走过了很远的路程,板车上铺了厚厚的旧棉被,棉被里躺着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同样头发斑白,满脸病态,看起来比老头儿更加苍老,这两人看着,似乎是一对夫妻。老婆婆似乎不能动作,却睁着眼,眼中流光溢彩,倒映着街道两侧的彩色灯笼的光彩。
长安街上人人见了这两人,皆让出道来,富人投去同情的眼光,掏出铜板扔给他们,穷人见了他们投去关怀和羡慕,给他们送去热烘烘的烤红薯等吃食。
老头儿停下了板车,将钱还给富人,又对穷人们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们从凉州来,我老伴时间不多了,从前她最喜欢看上元节的灯火了,她梦想着有一天能见一见传说中的长安,看一看长安城的灯火,我只是想在她剩下的时间,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所以,那怕凉州距长安再遥远,我也要带她来,今日,终于到了这里。”
老头儿说完,又回到了老婆婆身边,为老婆婆整理了一下被子,以确保她温暖。
老婆婆在满城的灯火里,对着老头儿笑了,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老头儿并没有哭,反而笑了,伸出粗糙,满是血泡的手,轻轻抚摸了老婆婆的脸。
人群中,宇文邕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胸口的某个位置仿佛受到了触动。
突然,长安街上,由远及近,强烈地马蹄声传来,那老头儿慌忙拉着板车让道,却似乎没能来得及。
马蹄声停下,周边的百姓纷纷退让,骑马人居高临下,不屑地看着挡了他路的板车和人,怒吼:“大胆贱民!竟敢阻拦爷的去路!不想活了吗?”
宇文邕看清了那马上之人的面容时,皱深了眉头,低声道:“宇文至!”
“来人,将这对贱民给本公子暴打一顿,逐出长安!”宇文至一挥手,他身后的随从当即从马背上跳下来,捞起衣袖,朝老头儿和老婆婆大步走去。
老头儿人老志未衰,伸开双臂,直接挡在板车前:“这位官爷,草民挡了路,在此给您道歉,但草民的老伴刚刚离世,请您高抬贵手。”
宇文至哈哈大笑起来,讽刺地对周围百姓道:“你问问周围的人,谁不认识本公子?得罪了本公子,还想本公子高抬贵手?笑话!”
宇文至的随从继续上前,有两个随从准备将老头儿架起来,可手还没碰到老头儿半分,就被从天而降的玄衣男子两脚踢得倒退了好几步。黑衣人身手矫捷,落地起风,背手背对着宇文至。
“你是什么人?竟敢坏本公子的事!”宇文至对着那玄色的背影大吼,可当那个人转过身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无声,表情变得唯唯诺诺起来:“皇……四公子,你怎么会在这?”
“滚!”宇文邕面色难看至极,宇文至是他名义上的侄子,却还比他长了两岁,可宇文至这人长年纪,长脾气,却不长脑子,整日里花天酒地,因着是宇文护的儿子,有权有事,还经常干欺压百姓的事。
宇文至等人离开以后,那老头儿准备给宇文邕磕头道谢,宇文邕却将他拦住了,可老人还是不愿起,继续道:“草民住在偏远的凉州,来长安的路上就听到很多谣言,说天子不管事,放任宇文护的儿子和手下胡作非为,草民本以为只是谣言,可到了长安,却真的遇到这样的事,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老头儿的眼中透露这精明,虽不明宇文邕的身份,却从宇文至见了他就跑,才出他定身份不凡。
宇文邕扶着他的手有些颤抖,他受之有愧,他欠天下百姓的,但他相信,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大人,草民地位卑贱,见不得天子,您若是能面见天子,能否替草民和天下百姓说一说民间疾苦,让皇上整顿吏治,以减百姓之苦?”
宇文邕点了头:“您的话,我一定会带到。”
宇文邕起身,拉起了那辆板车,老头儿却上前来阻止:“大人身份尊贵,怎可与草民干这粗活?”
宇文邕却还是拉动了板车,一边走一边说:“身份只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若一生只为这虚名而活,人生便缺乏了太多精彩。可有的人,生来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不得不为了这虚名而放弃精彩的人生?”
老头儿笑了:“既然无法摆脱,便应该努力做好,而不是继续逃避。”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争取做到最好。”
老头儿那双长满血泡的手搭上了宇文邕的手,示意他放手,让他来拉,宇文邕却强硬着要拉,老头儿无奈地摇摇头:“大人是打算送草民至凉州么?那里可不近!”
“您要回凉州?那么远的路程,还是先将尊夫人安葬了再回去吧!”
老头儿又摇了摇头:“我们生在凉州长在凉州,即便那边再荒凉,却也是我们的归宿。老伴儿喜欢灯火,在她生命尽头,我想尽力完成榻的心愿。我和她相识在上元佳节,灯火明亮的夜晚,她想再看一场灯火,我便送她来长安。”
宇文邕沉默着,似乎想到了什么,面露伤感:“老人家,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无法陪喜欢的人终老,他选择了逃避,选择放弃这段感情,将喜欢的人推到能护她周全陪她终老的人身边去,这个人的做法是对,还是不对?”
老头儿目光变得凄然起来,似乎知道了宇文邕说的那个人使他自己,淡淡道:“如果那个人不喜欢你,那么你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你们彼此喜欢,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她真的爱你,定会主动挽留你们的感情,你若是让她绝望了,她或许会死心,不再让你找到她,她或许会怨恨,用难以想象的手段,让你悔恨终生。其实女孩子的心思很简单,她若真的喜欢你,便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不在乎你的身份地位,不在乎你是否能保护她,能陪她多久。如果你真是男人,就不要逃避,能陪她多久就是多久,你的逃避,只会让她更痛苦。”
宇文邕仿佛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我明白了,老人家,谢谢您指点迷津!”
老头儿再次将手搭在宇文邕的手上:“快去吧,趁还来得及。”
宇文邕离去后,老头儿握上了宇文邕握过的板车把手处,又开始拉着板车,往长安城以西的方向而去。
凉州,那是大周一个很偏远的边境之地,地如其名,荒凉。朝廷官员犯了重罪的,得罪权贵的,经常会被流放到那里,任他们自生自灭,运气好的,沉冤得雪,有生之年能再回长安,运气差的,只能客死异乡。
注:“过年”“春节”两词从西汉始,过年的习俗从汉代开始,因地域不同而习俗有所差异;古时候的上元佳节,即今天的元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