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纯美的境地——不算高的山崖上开满了各色小花,成群的蜜蜂、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山脚下,青翠的草地上坐满了穿着白衫的人们,他们一个个面相和善,神色泰若。
杨妮好像是在人群中漂浮,身体很轻盈,每经过一个白衣者身旁,他们都会对她报以微笑劝她留下来,这里是伊甸园,是天堂,远离尘世的喧嚣与烦恼。
的确,每一种美好的触感在这里都被放大,花更香,草更芬芳,风更清新……
她好想停留下来和大家伙儿一起,感受小鸟停在肩头的和谐生态。
然而,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一直拉扯着她,尽管她很想留下却始终抵不过那股力量。
瞬间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漩涡,美好的景象开始扭曲抽象,渐渐被风吹散,天地间顿时混沌一片。
她还在漩涡中坠落,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终于漆黑一片……
杨妮醒来时,已是两天后。
睁开眼睛看向四周,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在梦里她好像翻山越岭了似的,此刻全身酸痛,试着动了动胳膊,手立刻被一直温暖的大掌包裹住。
“宝贝,你终于醒了——”
他从床侧的椅子上挪至床边坐下,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
他的大掌挨上她皮肤的那一刻她抖了下,不由自主地将头缩着,埋在了被子里。
晕倒之前的画面浮现眼前,男人阴鸷的眼眸和嗜血的面容使她害怕。
地上的男人眉心正中嵌着一枚子弹,殷虹色液体不断从孔洞中流出,浓稠的血浆在她脚下晕染开来,伴着腥味,一阵恶心从胃里翻滚着向上涌来。
杨妮止不住的干呕,胃酸腐蚀的嗓子发烫发紧。
“喝点水吧!”
他轻柔地扶她坐起,递上水杯。
“谢——谢——”
声音失去了圆润清亮的音色,嘶哑伴有沙质的声音尤为显得突兀。
他眉头一紧,大夫不是说一切正常只是惊吓过度吗,声音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给她服了什么药?
杨妮也因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嗓子眼真是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很难发声,说话间伴随着疼痛。
这会儿清醒了,发现被扇过耳光的那侧耳朵一直有嗡嗡的回声,像是耳鸣。
她用掌心对着耳孔吸了吸,并没有好转。
诸尚杰转身出了房间唤来医生。
医生用小电筒检查她的喉咙和耳朵并无大碍,她此时的反应是恐惧造成的心理创伤,并非生理疾病,如有需要可以转看心理医生,做些心理康复训练。
心理创伤——他比谁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比谁都清楚那种折磨。
然而,她却因为他也有了心理创伤。
她睡了多久他就在她身旁守了多久,凝望着昏睡中的杨妮不停地自责。
可是他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杀了那三个人。
他唯一担心的是妮子醒来要如何接受整件事情,如果世上有人可以抹掉杨妮这段记忆诸尚杰绝对愿意倾尽家财来做这件事。
可是魔法是童话世界里才有的,现实世界就必须要面对现实。
他想了很多种借口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说服妮子,头痛欲裂
“你睡了两天了,肚子饿吗?”他声音里伴着哽咽,眼里布满血丝,眼底还弥漫着雾气,青色的胡茬爬满两腮,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看情形自己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多久。
如果不要醒来该多好——她此时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很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想替他开脱,可是真的过不了自己这关。
看着这样的诸尚杰杨妮心痛的无以复加,他是温柔体贴的猪猪还是残酷嗜血的四爷?他是霸道幽默的爱人还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他是颇具才情的雅商还是阴狠毒辣的军火贩子?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一团氤氲的雾气蒙上双眸,她看不懂,看不透,他究竟是什么人。
“宝贝,你——”
诸尚杰一动不动的长身立在杨妮床畔,思忖着却不知如何开口。
杨妮指了指自己喉咙,示意自己说不出话。
“那你不说,听我说好吗?”
他坐上床头,揽她靠在自己肩上,她没有拒绝,身体却是僵硬的。
“……”
他声音很轻,很低沉,耳朵里全是嗡嗡声,他的话杨妮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她也不想听清,不过是借口而已,又有什么必要呢?
真相,晕倒之前已经知道了。
他——是毒贩,是军火犯,是杀人犯!
可是——自己舍得离开他吗?离得开他吗?
舍不得,离不开。
他会为自己改变吗?
如果在刚认识时她还会相信,可是现在她不再幼稚,正所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本性啊,他的本性如此,又怎会为谁而变?
听着耳边他嗡嗡的说话声,她闭上了眼睛,此刻她的身体内部在拔河,理智与情感在拔河。
他忽略了自己正在对她失聪的一边低语,见她没有挣扎以为是好的开始,细细地向她讲述自己如何走上这条路。
为什么在江城他不告而别就是觉得这样的自己配不上她,可是感情的事情谁都控制不了,越是压抑来的就越强烈,她不能接受,他理解!所以才一直瞒着她,如果可以想瞒她一辈子。
可是,既然她知道了,希望她不要想的太极端,军火和毒品不同,虽然见不得光,但却并不伤天害理,那些合作的对象是有选择的,他从不会与反人类的恐怖分子有任何瓜葛。
他今天坦诚相待,只要她答应不离开,他以后绝不会再瞒她任何事情。
诸尚杰搂着杨妮,越搂越紧,能说的他都说了,她看似乖巧地依靠在他怀里反而让他徒增恐惧,如果因为这件事妮子离开他,或者他俩之间出现隔阂,他不敢想,不敢想那样的话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举动。
越想越舍不得,不由得倾身压向她,细吻落在了她的眉间。
他勾起她的下巴,让她仰望自己,希望在她眼里可以看到信任,可是,她的目光涣散呆滞,不知她究竟在看向哪里。
他用手去抚摸她,她再次颤抖了,猛然推开他,将头埋在了双膝间。
他摸她的手是杀人的手,鲜活的生命就断送在这只手上,这是刽子手的手,这是沾满血腥的手……
许久,他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一遍一遍的祈祷,祈祷她快醒过来。
结果——她醒了,却视他为豺狼猛兽。他指尖抚上她脸颊时她哆嗦了,她怕他,她眼里的恐惧犹如剜了他心头的肉,除了痛还是痛。
他湿漉漉的眸子里雾霭沉沉将他的瞳孔渲染的更加幽暗,深邃,眼里写满浓重的悲恸。
修长的身影立在走廊尽头,满腔的酸楚无处发泄。
终于,他握拳砸在了花岗岩墙上,墙面纹丝不动,墙于拳头间渗出浓浓的红来,殷虹色的液体顺着手指滴落在地,随着他的步履画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线。
这种无可奈何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楚信强行拖他去护士站做了包扎,面对四爷的痛苦他也一筹莫展。
因为他和四爷是一类人,换做是他也会做同样选择,为保护自己珍爱的人做什么都不为过,杀戮决断必须是浑然天成的,否则只有被人牵着鼻子走。
为四爷他可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四爷是为情所困,他又能如何呢?
“你去给她弄点吃的,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诸尚杰说完微闭双眼,陷入沉思之中,心病还需心药医,而她的心药是什么?
楚信端着食物走进病房,看着靠在床头发呆的杨妮一阵心烦意乱。
“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沙哑撕裂的声音使楚信微微一怔,温润的脸上显出一抹讶异,他推了推眼镜,不着痕迹的还是帮她摆上了餐桌。
海鲜粥扑面而来的香气并没有引起她的食欲。
“妮儿,四爷守着你,两天没有合眼,你别再跟他怄气了行不行?”
楚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端起碗,舀起一勺粥递至她唇边。
看着杨妮无动于衷,楚信叹了口气。
“唉,妮儿,说句公道话,这事儿你不应该记恨四爷,全是绑匪的错,不是吗?别再难为自己,也别再为难四爷了,他对你的心,别人不清楚我可是最清楚不过的。”
他举着勺子又往她唇边凑了凑,她无奈,低头吞下了勺中的食物,囫囵吞咽下去,喉部再次传来疼痛感。
“干这行不能有弱点,从我入行起四爷就这么教我,没想到那年一趟江城之行,你便成了四爷最大的弱点。如果不把那几个人干掉,恐怕想用你来威胁四爷的人会越来越多……”
楚信边喂为她喝粥边劝说着,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平常人实在是很难接受,不过她要做四爷的女人就必须接受这一切。
很奇怪他的话杨妮却清晰地,一字不漏的全能听见,她忍着痛又吞咽了几口粥,踟蹰着看了眼楚信。
“叫他,进来,我——”最后两个字实在说不出来,杨妮按压着喉咙试图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试了几试,全都是气声。
杨妮出现的这种现象后来心里医生解释为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
失声、失聪是一种内心的逃避,不想说,不想听,不想面对,身体器官本能的启动保护装置避免身体承受过激的压力。
诸尚杰进来,杨妮一眼就看见了他右手上厚重的纱布,别过头去,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硬是憋了回去。
她向楚信要了纸笔,其实心里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在握住笔的刹那,却只是一笔一画在纸上重重写下。
[我想离开这里!]沉默许久,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好!她写的是[我想离开这里]而不是[我想离开你],目前这就足够了,时间能治愈一切,只要她待在他身边,他坚信,他能够治愈她,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以后都失声、失聪他也不会舍她离去。
‘“楚信,备车,去机场!”
他抬手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她像只鸵鸟似的将头埋在他胸口,不敢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她像小乌龟似的缩回壳里,假装看不到,听不到,事实就不复存在。
他是什么人此刻不重要,因为她没有离开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