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画眉宫中的灯火再没有过的明亮,可是没有人,往日捧本书临窗而坐的绿衣,不在。
“花绍,跟我回去!”
寐夜赶上来,要将花绍拉走。
岂料花绍打开她的手,身形一掠,往皇宫深处而去。
他要去的,自然是冷宫。
花绍的轻功很好,飞掠屋檐,听不得半分声响。宫中异常宁静,甚至往日弥漫的腾腾杀气也不见分毫,仿佛此处只是一座深宫,淌着深幽清冷。
冷宫里,出人意料,没有火光。
两人轻巧落地,无声无息,如鬼魅般飘入,花绍手握落花剑,而寐夜的指尖,已藏好了暗器,以及,毒药。
花绍提剑而走,心急如焚,自然顾不得防身,可寐夜在宫中呆了多年,知道魏忠如蛇蝎的心肠,九曲十八弯,此处俨然就是一张巨网,等着他二人自投罗网。
寐夜亦知道,或许今晚,命丧黄泉。
她来时,阎天机曾阻拦,但是,她依旧不顾一切地来了,因为花绍不能死,因为他要帮秦牧眠完成大业,因为这是阎天机的夙愿,因为寐夜爱着阎天机。
是的,作为天机阁四大护法之一,寐夜是最早来到阎天机身边的人,亦是与阎天机相伴相依最久的人,那份相濡以沫的情感,寐夜藏在心里,他的夙愿,寐夜替他来偿。
这是一份刻骨铭心的坚守,可,值得。
就见花绍几乎是蛮横地踹开了每个房间的门,手中落花剑挥出凌厉剑气,将一切遮掩的布幔撕得粉碎。几乎每间房中都有崇华帝的遗妃,见到红眼的花绍,不吵不闹,连惊惧也无,只两眼空洞地注视着他二人,仿佛一具无魂灵的躯壳,行尸走肉。
寐夜知道,若她当初没有从宫中逃出去,一定也是如此下场。
沉重地替她们掩上了房门,这是她能做的唯一尊重她们的事情。
每推开一扇门,便是一层更深的焦躁,花绍变得越来越怒不可遏,直到他推开最深处那扇雕花大门,斑驳的灰烬脱落,像是推开深宫积怨已久的霉气,有枯死的魂灵在飘荡,低吟葬歌。
于是看到了绿衣,看到了她赤裸的身体,看到了身体上流淌的鲜血,还未干涸,看到了她已绝望的双眼,正瞧着花绍的方向,半张的嘴停止在那个唇形上,是“花哥哥”。
眼泪猝不及防,就这么淌了下来,如他在梦中看到绿衣的枯骨,巨大的哀伤如车轮般碾过他的心,一寸一寸,让本就贫瘠的心变得蛮荒。
“花哥哥……”
耳边响起绿衣的呼唤,她七岁时可怜的模样,第一次握剑时的胆怯模样,生病时的娇嫩模样,以及对花绍说爱时的坚定模样,历历在目。
他负了她,他终是负了她!
“绿衣!”
花绍嘶吼着,奔去将绿衣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异常柔软,却也异常冰冷,就像合欢死时花绍的那颗心,能将天下万物冰封,无法碰触!
更让花绍难以忍受的,是绿衣的下体,已然撕裂,鲜血直流,永无停歇。
“混账!”花绍声音沙哑着哭喊:“我都舍不得碰你,你那么单纯美好,我都舍不得碰你,这帮禽兽,他们怎么能……”
终是哽咽,花绍将头深埋进绿衣的脖颈,却,皆是冰凉,绿衣的身体再给不了他丝毫温暖,他从前触手可及的温暖,现在,弃他而去。
“是花哥哥错了,你醒醒好不好,花哥哥答应过你的,要带你离开这里,浪迹天涯,哪里都好,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你我相依为命,你忘了么,你都忘了么?你醒醒,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怎么活……”
是啊!独剩他一人,该怎么活?
风流倜傥如花绍,潇洒不羁如花绍,浪荡狂放如花绍,睥睨万物如花绍,所有的洒脱都是假的,唯绿衣知道他所有的怯懦,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讲给绿衣听,她便沉眠了,带着不舍与眷恋,甚至,带着屈辱,永远地离开了他!
花绍哭得绝望,绝望蚕食他的心,他所有的骄傲溃不成军。
寐夜看到这个如孔雀般高傲的男子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为一个女子,哭得撕心裂肺,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幅令人动容的画卷。
亦是生平第一次,寐夜看到一个如画的男人,将悔恨描摹得直戳人心,不知不觉间,寐夜的脸上亦挂满了泪珠。
为花绍,为绿衣,为花绍的情死,为绿衣的悲凉。
但,此时此刻,此处此地,容不得人伤感。
寐夜有一双警觉的耳,纵然花绍的呜咽响彻整个房间,却依然遮盖不住四处靠近的脚步声,旁人听来无声无息,可在寐夜听来,如惊雷滚滚!
杀气腾腾!
皇宫中布下的天罗地网,终于要收了!
“花绍,若不想绿衣被挫骨扬灰,现在就给我站起来,否则,你我都要留在这里给魏忠陪葬!”
寐夜语声凿凿,暗器亮出,迎向滚滚杀气!
花绍,不为所动。
他只痴痴地抱着绿衣,让她冰冷的身躯紧贴着自己,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没个头了。
寐夜看他的目光中尽是无奈,听到房外已聚拢来的脚步声,一咬牙,冲了出去。
她留给花绍的话是:“替我转告阁主,为他所做的一切,寐夜从不后悔!”
她去得匆忙而决绝,便是这一句话,让花绍抬起了头!
不后悔这样的话,绿衣也曾说过!
“傻绿衣……”花绍呢喃:“我的傻绿衣……”
他用自己的脸轻轻蹭着绿衣的面颊,像要将绿衣揉入自己的血肉。半晌,方直起身子,缓缓地,脱下了外袍。
将绿衣仔细裹好,就这么拥在怀中,只因再不想让她离开了。
他做这一切时都很安静,房间外兵器交戈的声音异常刺耳,寐夜孤身一人在外抵挡,用自己的性命,为花绍成全一场痴缠。
此时此刻,魏忠手下大半宦官都已在冷宫之外,桂公公站在冷宫前注视着漆黑的宫门,微一扬手,身后的宦官前赴后继。
从冷宫中出现的身影让他喜上眉梢,寐夜,这个崇华帝生前最宠爱的妃子,在崇华帝驾崩当夜消失得无影无踪,翻遍整个京城也不得她的踪迹,不想却于今夜在此处出现,你说,怎能不让他惊喜?
“留着她的性命,我要活的!”
只这一句话,宦官出手的杀招立刻转了劲势,招招狠毒,却不致命,要生生在寐夜身上留下千百个伤口,却,只伤不死。
寐夜一手提剑,一手不断洒下的是胭脂配好的毒,是能化入人肠的粉末,习武之人,只要运气,筋脉尽毁。
魏忠手下的宦官,一等一的高手,饶是寐夜武功再高,如何抵挡?
更何况,寐夜本就抱着必死的心,她投出的毒,粉末飞扬入空气,她自己亦吸食入不少,此刻运气,如五脏被焚,苦不堪言。
她只能竭力将宦官引出冷宫,无论如何,花绍要活!
桂公公的九曲心肠不比魏忠少,寐夜引宦官而去,他随了,却仍留了小半人手等在冷宫外,绿衣的尸体在里面,他知道,定有人要取。
杀气腾腾,在冷宫外,在冷宫内!
“放火!”
桂公公一声令下,已有人举了火把,团团围住的冷宫,被火光照亮。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得到火苗攒动的声响,将黑暗烧得寸草不生。
只听得“吱呀”一声,宫门打开,缓缓走出一个修长身影,怀中抱着绿衣的身体,极其珍重,他一路踏着寂寞走来,周身散发出的杀气,有燎原之势。
这些宦官,皆是死士,从不知惧怕为何物的人,看到这个身披落寞的男子,竟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畏惧。
不知不觉间,他们向后退却了一步。
“这个人,亦要活口,至于他怀里的那个,挫骨扬灰!”
桂公公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回响着,挫骨扬灰,这四个字,花绍听得分明!
太过刺耳,天理不容!
或许自君临天薨逝,泰安年尽,便再无人见识过雾林花家的剑法。
雾林花家,铸剑世家,可家传落花剑法舞得风流,从不为杀人,可,一旦落花剑法出现,会带给你这世上最极致圆满的死亡,如花朵一生的成长,花开不衰,花落不残。
谁也不知雾林花家如何从尘世间消失,只留花绍一人独活,甚至连花绍自己,亦不得而知是谁与花家结下了深仇大恨。
哀莫大于心死,现下,早已心死的花绍使出落花剑法,招招致命,是最惨烈的死法,你只看到长剑在空中挽出繁复剑花,却有数道剑气射出,几乎靠近花绍身前的人,咽喉一点红,却自己未察觉,待到觉察不对劲,低头一看,衣襟前,血红一片。
无数宦官丧命于落花剑下,火把的光亮映着花绍一双血红的眼,不依不饶。
可,终究寡不敌众。
桂公公知道这擅闯皇宫的主儿必定不简单,阴毒的招式早就准备好了,立刻有人张弓搭箭,一簇簇带着火苗的箭矢向花绍而去,密密麻麻,多数扑向绿衣,花绍自然不会让绿衣再受到任何伤害,一面挥剑迎向逼近的宦官,一面闪躲,但终有箭刺穿他的皮肤,熊熊火势沿着衣衫蔓延,他就地一个翻滚,这才让火苗扑灭。
却,左臂一阵酥麻。
他知道,是中毒了,那箭矢之上,淬了毒。
毒性蔓延得很快,整条手臂已然僵硬,甚至,变黑。
当下挥剑斩去,一条臂膀,说断便断了。
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抱着绿衣,什么都不重要!
他左肩淌着血,剩一条独臂抱着绿衣,而落花剑,再不能使!
可,还是要逃出宫去,因为他听到了那句话,那个跛了脚的不男不女的桂公公,要让绿衣挫骨扬灰!
当下足尖轻点,他迎着刀锋而去,目标极其明显,便是要取桂公公的项上人头。
不知身上被划了多少口子,只知道血腥味儿越来越浓重,因为知道他们要留他一条性命,所以,义无反顾,肆无忌惮。
只想取桂公公性命,加诸在绿衣身上的苦,花绍要一剑一剑,让他偿还!
桂公公却似不惧,一扬手,竟然从天上,铺下一张大网来。
天罗地网!当真是天罗地网!
阻了花绍去路,甚至,要将他囚禁!
仿佛走投无路!
不知从哪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却看无数条黑影凌空而来,与宦官缠斗起来,花绍眼前血雾弥漫,却也看清来近自己身侧的人,一左一右,皆是白衣,左边人青丝妖娆,右边人白发如雪,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撑下去,否则,绿衣永远不得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