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者,在其位,谋其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秦牧眠的信仰,亦是夏侯洵的信仰,可惜,不是魏忠的信仰。
素荒军队大败范不为和曾泉,挫了皇城禁军的锐气,同时,也让其余诸侯国的野心蠢蠢欲动。
魏忠如何看不出天下的躁动,是以一道圣旨降下,要生生卸了所有诸侯王的兵权。诸侯王被命即刻进京,有车架前往各国迎接,要他们再赴一场鸿门之宴。
大瀛疆域,十二诸侯国,除却沧浪与景国,此次兵权,定是要全权上交了。
沧浪国现如今的王,是魏忠身边最信任的四名心腹之一,名为海归平的,在朝中为官十载,自连沧海将沧浪王讨伐后,崇华帝便听从魏忠建议,将其派往沧浪为王,没听出有何作为,倒是安分守己,几乎让天下人都忘记了,沧浪国还有一位王爷。
而景国,为王的是崇华帝的次子夏侯彻,亦是个行事内敛的人,便是崇华帝驾崩,他只一道奏折聊表伤感之意,此后,再无声息。
人说,这个夏侯彻,与他皇叔夏侯端一般,不过是个草包尔尔。
至于夏侯端,这个草包王爷,依旧锦衣玉食,只是自崇华帝驾崩当夜,便被软禁在端亲王府中,再未踏出过半步。
若说几年前崇华帝所摆的鸿门之宴是抚平诸侯王的心,使其心甘情愿归顺,那魏忠的鸿门宴便是要了这些诸侯王的命,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心甘情愿臣服。
十二位诸侯王,三种态度,分明。
有似东吴那般小国的,实力最弱,不敢造次,甫一接到圣旨,当即聊表衷心,希冀护国公放其一条生路。有似素荒穆天凰的,本就存了造反的心,加之先前一战大获全胜,自然更不将传令官放在眼中,圣旨摆在眼前又如何,传令官连城墙上的旗帜还未看清楚,只一箭,便要了他的性命。
也有似上楚苏离那般的,见圣旨摆在眼前,淡淡一笑,接了,却是单手,留传令官饮一杯清茶,对即刻入京的旨意,不为所动。
苏离看着手中的圣旨,唇边的笑意久久不曾散去,沉默了半晌,走至烛台旁,点燃,圣旨顷刻间化作灰烬。
窗户大敞着,便是在最后一缕灰烬湮灭时,飞入两只信鸽,时辰刚刚好,苏离伸手接过,从信鸽腿上取下的,是两张字条。
一张来自京城,一张来自素荒。
看到熟悉的字迹,苏离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余光瞟到房间里摆着的十二花神走马灯,唇边的微笑如荡漾开来的春水,是一颗心被收服的顺从与安定。
字条上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已将白芷姻的行迹告知,字里行间,是让苏离安心。
这世上有两种情感,爱之迷恋,让人痴傻,让人疯癫,而知己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知这世上总有个人与你心意相通,得知你安好便欣喜,得知你哀伤便蹙眉,永远站在你可感知的疆土,护你周全。
白芷姻和苏离,便是这一种。
多年前的花灯会上,他二人谁也不会料到,一盏十二花神走马灯,竟能牵扯出如此情深意重的羁绊,这是让白芷姻所有生念被斩断,怀抱仇恨郁郁而活时,仍一想到就兀自庆幸的事。
苏离又何尝不是如此,后位为她而空,今生今世,再不会有人能在黎国与他平起平坐。
苏离将字条收入怀中,最靠近胸口的地方,然后,看向了另一张字条。
来自素荒的字条,是苏离为秦牧眠准备的最后一颗棋子,筹谋已久,伺机而动。
字条上的字迹,与夏侯洵的如出一辙,苏离看着这字迹一天天变化,如今,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便知道,是梓莫准备好了。
梓莫,便是苏离安放在夏侯洵身边的最后一颗棋子。
梓莫年幼时,确是一名乞丐,那时因君临天与长孙瑢无子嗣,便将苏离接到了宫中抚养,意欲待他长大成人之后传位于他。一年冬日大雪,苏离出宫游玩,山野之间,马儿一声嘶鸣,险些将马车带翻。待苏离掀帘而望,方才发现,被侍卫团团围住的,是个正嘤嘤哭泣的小姑娘,这么冷的天,穿着破烂单衣,一双眼睛大而明亮,似受惊的小鹿,惊恐地盯着夹在脖子上的长剑,魂儿都被吓得没了影儿。
“放了她!”
苏离淡淡命令,蹲下身来,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脱了下来,裹住了小姑娘,抱上了车去。
“你想让我做什么?”小姑娘仍发着抖,却眼神清澈,畏惧仍在,咬牙忍着。
苏离笑了,堪醉春风的笑容,瞬间融化了小姑娘的心。
“我还没有想到,不过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既活在这世上,便一定有你的用处。我能让你衣食无忧,让你一世平安,待我有一天需要你的时候,望你能助我,可以吗?”
他问:可以吗?
他不是命令,不是施舍,而是与这小姑娘平等商议,请求她,在危难之时,施与援手。
小姑娘哭了,她遭受过屈辱,遭受过鄙夷,却从未被真真正正当作一个人来对待,苏离,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活着。
所以,忠诚便是在此时生发的。
苏离没有为王的野心,倘若他有心做王,那天下,最终会握在谁手上,还不一定呢!
总之,梓莫便是在那一刻萌生了对苏离的衷心,她不再颤抖,仰起头来,对苏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大哥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梓莫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为你做任何事,这句誓言,太过沉重,苏离当时一笑置之,他没有希冀梓莫当真为他出生入死,只是想给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活下去的骨气,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终是要用梓莫来报答他一世的供养。
只因,他遇见了长歌,只因,梓莫与长歌的模样,如此相像。
所以,在长歌生生伤了夏侯洵的心的时候,苏离将梓莫派了出去,亦是险些惨遭马蹄践踏的相逢,梓莫如一头受惊幼兽衣衫褴褛地跌坐在地,与那年雪天如出一辙的清澈而惊恐的眼睛,苏离知道,他定能俘获夏侯洵的心。
梓莫不会武功,不懂心计,养在苏离身边多年,依然清纯如水,至纯,所以夏侯洵对她不得提防,留在身边养着护着,经年日久,情蛊深种,便是抛不却,舍不掉,离不开,忘不了,伤不得,一切,听命于她。
梓莫这颗棋子,无需伤身,无需见血,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决断夏侯洵的一切。
天上,有两颗帝王之星,注定要做王的那一个,该是秦牧眠。只是,倘若夏侯洵先秦牧眠一步入京逼宫,那么,便是梓莫这颗棋子派上用场之时。
都说红颜祸水,夏侯洵天生一个情种,拱手江山讨美人欢这件事,他做的出的。
苏离笑笑,将梓莫的字条在烛火下烧掉,沉思片刻,唤来了房外候着的侍卫。
“废太子已起兵造反,护国公大势已去,告诉那传令官,他方才饮下的茶中有毒,还有半个时辰的性命,我苏离送他好好上路!”
秦牧眠看着宣读圣旨的传令官,微笑,不语。
待传令官将冗长的圣旨宣读完毕,高举着,等待秦牧眠上前接旨。
是漫长的沉默。
“如果本王不接呢?”
秦牧眠声如洪钟,在大殿之上,响彻不绝。
传令官看着这位面容苍白而憔悴的王爷,很是惊讶,他原本还兀自庆幸自己捡了个最轻松的差事,十二诸侯国中,只黎国王爷是个一脚已踏入了棺材的主儿,身体单薄,弱不禁风,圣旨降下,岂有不接之理,不成想,他倒低估了此人的能耐。
传令官眼神轻蔑,冷笑:“抗旨不尊,黎王爷应当知晓是什么后果。”
秦牧眠目光依旧温和,抬手,一张面皮沿着他的面庞缓缓揭下,就见传令官一脸错愕,眼看着苍白的容颜变得红润而有生气,另一张俊逸而生动,霸气且威严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俨然一副帝王之尊。
毛骨悚然,当真毛骨悚然。
命不久矣了,这是传令官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
“怎么,看到了本王的真容,传令官这是被吓着了?”
传令官呆呆地望着秦牧眠,瞠目结舌:“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秦牧眠懒懒地倚着王座,一手支额,道:“世人皆知黎国世子南宫牧眠自幼体弱多病,即便继任为黎王,亦是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人人都在等着我死,却殊不知,我所有的病态都是假象。你们看到的,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模样,而真正的南宫牧眠的容颜,是这一张……”
秦牧眠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传令官,仔细看清楚了,回京后好向护国公禀报!”
传令官惊惧,指着秦牧眠,怒道:“黎王,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瞒上!”
秦牧眠手指打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大殿之上立刻冲入几名带刀侍卫,将传令官团团围住,而一把把大刀,已架在了传令官的脖子上。
“是啊!我就是欺君瞒上了,我不但欺君瞒上,这大瀛的王座,被魏忠这个奸人所坐,我要替天行道,将这王座讨回来,方才对得起大瀛江山,对得起黎民百姓,你说对吗?”
传令官惊恐地低眼看着脖上长刀,皮肤已被划破,血顺着他的脖子滑下,衣领上,晕红一片。
这条命,恐怕今日要丢在这里了。
秦牧眠从高高王座上走下,从传令官手中抽出圣旨,一撕为二,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道:“放心,我不会杀你,你的命还有用处。带着你和你的车马滚回京城,告诉魏忠,他的王座,我要定了!”
几乎是如狗一般被赶出了黎国王宫,待传令官极其狼狈地坐上马车,城墙之上,已站了几排士兵,手持弓箭,齐刷刷地对准了车架,稍有异动,万箭穿心。
马车调头,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战战兢兢驶离了黎国。
秦牧眠目送马车仓皇而逃的背影,目光沉静,唇边,一抹淡笑。
一切,就要开始了。
他仰头看了看天,正北方向,京城所在,与黎国中间隔着三座诸侯国,城镇无数,二人的距离如此遥远,此时此刻,白芷姻在做些什么?
此时此刻,白芷姻亦站在天机阁别院的梧桐树下,仰头看天空一行大雁飞过,手上拈着那半张银色面具,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