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楼从外而来,在她身旁坐下,沉声道:“穆天凰未接圣旨,一箭便要了传令官的性命,苏离接圣旨倒是爽快,只不过,礼尚往来,他派人送回来的,是传令官的一颗头颅。”
白芷姻听了,咯咯笑起来:“果然苏离的行事最让我喜欢。”
“还有秦牧眠……”雪楼顿了顿,问:“你认为他会如何做?”
白芷姻面上无波,淡淡道:“依他秉性,那张病秧子的面皮该撕了,他定会放传令官一条生路,让他回京,顺便给魏忠带回一句话来:他黎国,要反了!”
雪楼哼了一声“你对他倒很是了解,可惜他派了竹吟来跟踪你,你的一举一动,亦逃不了他的视线。”
“我与他,相互挟持着对方的心,譬如这争夺天下,你攻我守,你退我进,风云变幻,都只讲究一个输赢,而我,赌上的是自己三世的性命,我所有的生念都是为了摧毁他而存在,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你可明白?”
“我不明白!”雪楼怒道:“芷茵都可以放弃仇恨,为什么你不可以?”
“因为芷茵没有被最爱的人伤害过,她比我幸运,有你护她周全,而我只是一颗棋子,被人玩弄于鼓掌,终逃不了丢弃的命运。”
“你是在糟蹋芷茵!”
雪楼怒吼,手已高高地扬起,那一个巴掌,仿佛随时都要落下。
白芷姻坦然迎向他,眸子里是水波不兴的澄澈,就连话语也平淡得惊心:“是,我是在糟蹋她,对不住,下辈子,做牛做马,我还她!”
这样一心向死的语气,这样毫不怜惜的话儿,这样让人心疼的面庞儿,让人又爱又恨,却,如何能下得去手?
雪楼叹了口气,再一次,又再一次,向这个女子妥协。
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拂去她额角凌乱的发丝,天边晚霞如佛光照耀,让他想起那个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夜晚,痛彻心扉的夜晚。
是一道残月挂在天边,天机阁静谧如水,所有人都在安眠,他的芷茵却赤脚跑入他的房间,烛火还来不及点亮,芷茵已钻进了他的怀中,瑟瑟抖着。
“怎么,是做了噩梦?”
雪楼替她将被子盖好,用自己身体的温暖取悦她。
白芷姻摇了摇头:“雪楼,我总觉得心慌,好像要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雪楼哄她:“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正说着,院中忽然亮起烛火,窗外人影攒动,慌慌张张,是在天机阁所不曾见到过的。
不多时便有人来敲了门,是阁主要请他们去一趟。
阁主的房间外,有重云守着门,而胭脂,风尘仆仆,专注地看着床榻之上一具早已冰凉的身体,干涸的血迹在衣上染出大朵红莲,都是糜烂的气味。
那是夏侯眉妩,亦是长歌。
而胭脂说出来的事实,令所有人震惶。
长歌在绝望之际亲手了却了自己的生命,却,向胭脂要了一个承诺。
她恨,所以一切恨意要在下一世偿付,她求胭脂助她重生,然后,将秦牧眠所欠她的一切统统讨回来!
虽玉玺已从长歌身体中取出,可胭脂仍偷偷将她的尸体带回了天机阁,能否令她重生,还是应交给阎天机定夺。
阎天机沉默了许久,雪楼拥着白芷姻,看了看夏侯眉妩已被血浸透的身体,缓缓道:“阁主,动用上古秘术会折损你的阳寿,何况玉玺已交还给了它的主人,你……”
阎天机抬手,止住了雪楼的话:“不用说了,雪楼,我意已决,我要救长歌。”
感觉到怀中白芷姻的身子颤了颤,雪楼搂紧了她些,又道:“要救长歌便需要一个身体,阁主,到哪里去寻一个自愿贡献自己灵魂的身体?”
房间里,一阵沉默。
“我愿意!”
声音来自雪楼怀中,那小东西忽然间不再颤抖,挣脱出他的怀抱,一字一句道:“阁主,我愿意把身体给长歌,她需要活着!”
犹如五雷轰顶,雪楼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芷姻,看着她的嘴唇翕动,说出的,却是这世上最伤他的话。
无知无觉了,那被所爱之人生生舍弃的哀伤将雪楼吞噬,他们说些什么,他听不到了,他们要做些什么,他也看不到了,他只知道,芷姻决定,要离开自己。
没有说一句话,他转身,出了房间。
有人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那熟悉的味道,他知道是谁。
直到回到自己房中,在房门即将闭合之际,忽然,那小东西一把将门推开,重重撞击到雪楼身上,自身后,环抱住了雪楼的腰。
“雪楼,不要恨我,求你,不要恨我。”
她声音里满是哭腔,雪楼身后的衣裳已湿了,这颤抖着哀伤着求他原谅的小东西,是他心窝里最柔软最宝贝的呵!
雪楼转过身,捧起了芷姻的脸庞,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泪流满面。
“可以牺牲的人有很多,为什么是你?”
“我欠了阁主太多,雪楼……”白芷姻啜泣着:“我这样的身份,如若当年阁主不愿收留,定会被他们找到,千刀万剐。是阁主让我平安长大,我无以为报,你明白么?”
“无以为报,所以,便只能用你的性命来偿还么?”雪楼摇着头:“既然如此,当年万佛寺外,我又为什么救你,让你一死了之,不是更好?从今往后,我将日日看见你,却又要提醒那不是你,你让我怎么办……”
雪楼忽然间顿住,因为,喉头已然哽咽,他再发不出一个音,任何一个音,都在剜他的心。
“雪楼,不哭……”白芷姻何尝不是痛哭着,踮起脚擦去雪楼脸上的泪水:“这世上,我们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却绝对不能对不起阁主,你明白的……”
雪楼紧紧拥住了她,那样紧,像要揉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芷姻,无论你变作什么样子,我都会护在你身边,永远都护在你身边……”
怀中的芷姻,仰脸看向他,露出一个嫣然的笑:“雪楼,我的灵魂会跟着你,不离不弃。”
“嗯。”雪楼抱紧她:“不离不弃。”
他二人的面颊紧紧相贴,泪水混在一起,如胶似漆,分不出彼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离不弃。
“雪楼,”白芷姻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要了我吧!”
雪楼抚摸着她的面庞,紧皱着眉头,却仍是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唇。
天边一轮残月,未圆满。
而今夜之后,他二人,身体完整契合,灵魂相濡以沫,终走向圆满。
天边,又是一道残月。
雪楼在回忆里陷得深重,待醒来,晚霞褪去,天已尽黑。
白芷姻依旧乖乖地靠在他怀中,呼吸沉稳,是睡去了。
雪楼将她抱起,要送入屋中,白芷姻却忽然紧抓住他胸口的衣襟,惊醒过来。
目光游移,白芷姻愣愣地唤了他一声:“镜哥?”
雪楼脚步顿住:“你叫我什么?”
白芷姻这才回过神儿来:“雪楼,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拿起手中仍拈着的面具,晃了晃:“我梦见了这另半边面具的主人,赫连镜。”
雪楼低头盯着她:“梦见他做了什么?”
白芷姻揉了揉额角,回想着:“梦见他站在城墙上,他看到我了。上楚,东儒,黎国,素荒,尚都,京城,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能看到我,他在呼唤我……”
顿了顿,白芷姻又道:“他呼唤的是芷茵,雪楼,芷茵和朱雀一族,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时常梦见它的图腾,又为什么我对五行阵法竟如此了解?你只说让我假扮朱雀一族的身份,如此便是对赫连镜最好的钳制,但是,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看来,该瞒的,终将瞒不住。
雪楼抱着芷茵重又坐回台阶上,道:“长歌,阁主曾说过,即便用上古秘术将你的魂魄渡入芷茵的身体,但她的魂魄仍会有残存,便是对于过往的记忆,会通过梦境,让你看到。”
“这么说,芷茵确实与朱雀一族有关?”
雪楼点了点头:“你一心报仇,我怕你利用芷茵的身份,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芷茵,她是朱雀一族的后人,而赫连镜,是她的孪生哥哥。”
“怪不得,你让我戴上这张面具,只因这面具本就是一张,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赫连镜,一半给了芷茵,倘若赫连镜知道去各国游说的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会退出这场争斗,是不是?”
“是,但也不是。”雪楼道:“阁主的意思,是想利用芷茵的身份让赫连镜分心,但若希冀他退出争斗,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雪楼目光变得阴冷,甚至略带恨意:“因为他想让芷茵死。”
便是雪楼在万佛寺外发现奄奄一息的白芷姻的那个春天,十里桃林开出一片锦绣,白芷姻身上的血如桃花一般红艳,将这血滋养的,是她体内的“千秋雪”之毒,她那年八岁,幼小的身体承受着格格不入的毒,呼吸间,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
雪楼抱起冰凉的她时,白芷姻小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轻声呢喃:“镜哥……”
镜哥。
雪楼记住了这个名字,在将白芷姻抱回天机阁后,又派了人去往万佛寺,是大面积的查探,终于,让他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万佛寺是佛门清静地,居于桃花峪中,周遭无人家,却巧得很,在雪楼遇见芷茵的那一日,恰有几名香客,打这里路过。
他们看到潋滟桃林中坐着一个白衣小姑娘,口中哼着曲儿,手上正灵巧地编着花环,不时抬头向树上望望,脸上两个酒窝正显,笑意盎然。
她说:“镜哥,我们偷偷出来玩,如果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香客好奇抬头,却不见树间有任何人影,许是枝叶太过繁茂,香客也未在意,专注赶自己的路。
只是,那小姑娘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坐于芳菲中的纯净,总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她,毫无疑问,她应是个身份不一般的人。
万佛寺是大瀛香火最旺的寺院,再尊贵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也属正常,只是,看那迎面而来的一队人,倒真真稀罕了。
这一队人,五六个,黑衣黑袍,黑色兜帽戴着,手交互隐于袖中,脚步不疾不徐,行走的姿态,似在完成一项仪式。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面容,皆被面具覆去半边,剩下的半边,隐在兜帽中,在阳光的照耀下,面具上朱雀的图腾异常显眼。
这些人去往的,是那小姑娘所在的方向。
此情此景,甚诡异,香客看着这一行人行去,顿觉寒气扑面,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