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梓莫甩开夏侯洵的手便跑出了军帐。
夏侯洵恐她出事,一咬牙,强撑着身子追了出去。
梓莫却没有下山。
夏侯洵亲眼所见,梓莫沿天山而上,那样的速度,非一般人。
山间,此刻正回荡着骨笛的声音,清越,凄厉,哀婉,响彻云霄。
梓莫似是循着这声音而去。
夏侯洵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急雪舞回风,肆虐的风雪里,梓莫的身影飘忽不定,仿佛在下一瞬便不见了,夏侯洵悬着一颗心跟在她身后,不算近的距离,总觉得这女子随时能离他而去。
梓莫,仿佛不再是他的梓莫了。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夏侯洵已然全身冰凉,视线开始模糊。
血,顺着他的眼睛,不断流下。
天地间的白,映在他的眼中,是彼岸花开的红。
梓莫是在一个山洞前停下的,洞口,一个白衣颀长的身影,白发在风雪中飘荡,仿佛他就是个雪塑的人儿,这天地间的白雪,都只为他一人落下。
千秋万岁,雪落无声。
他怀中,蜷缩着一个小人儿,亦是一身白衣,似是在沉沉睡着,仿佛,就要这么睡到地老天荒去。
夏侯洵正欲将这两人看仔细,那白衣白发的男子动了动,露出方才身子挡住的另一人,那人,夏侯洵认识,是上楚王苏离。
只见,苏离拍了拍梓莫的肩,在对她微笑,甚至弯身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梓莫只是点头,那模样,很是顺从。
如此自然的一举一动,眼神间的默契,他们似是认识了许久。
心在那一瞬间,仿佛天塌地陷。
似乎是心有灵犀,梓莫就在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四目相对,千言万语,这一次,夏侯洵再读不懂她。
梓莫对他笑了,可是目光中,仿若诀别。
确是诀别,只见苏离一掌劈下,梓莫只晃了晃,便晕倒在地。
她的身子,被苏离抱起。
“梓莫!”
夏侯洵怒吼着,飞奔了过去。
可是身子却再听不得他的命令,跌跌撞撞,终是倒地不起。
他没有一丝力气,血泪仍在不停地流,哪里都是红色,他的梓莫,亦是红色。
便是死,也要爬到她的身边去。
雪地彻骨冰冷,夏侯洵却当真放下了一切骄傲与尊严,一点一点向他的梓莫爬去。
雪楼怀中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输了。”
女子只说了这一句,一样物什从他手中射出,恰击中夏侯洵的喉咙,夏侯洵哽咽张嘴,似是一粒苦涩的丸药,被他吞进了喉咙。
血将他的双眼彻底糊住,他再看不见梓莫,也再没有了意识。
昏迷前,他只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冽彻骨:“若想寻回梓莫,下月十五,桃花峪万佛寺,我等着你。”
梓莫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她脸上的泪,几乎要被风雪冰封。
苏离替她擦去,不言不语,走到了雪楼身旁,目光,却是看向雪楼怀中的白芷姻:“这山洞被冰封着,要想进去,只能用火将冰融化。”
白芷姻伸手摸了摸厚厚的冰层,再度闭上了眼睛:“烧吧,只要别伤着他。”
她身子很是虚弱,鹿野中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斗音已让她元气大伤,加之以血布下修罗阵,为了除去赫连镜险些连自己的性命也赔上,白芷姻着实再没有一丝力气。
在这世上,无人能真正参透修罗阵,修习五行八卦术之人,皆以为修罗阵是死阵,处处死路,毁天灭地,玉石俱焚,可谁又知道,修罗阵的每一个排列中都存在着生机,相生相克,阴阳调和。
阴阳相伴,永生不灭,破阵之法,便是打破阴阳,一人独活。
最后,终是阴克了阳,朱雀一族,再无双生子。
大火熊熊燃起,山洞厚厚的冰层开始逐渐消融,白芷姻缩在雪楼的怀中,这才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消融了的冰层后,露出一个洞穴来,从外面看去,幽深不见底。
白芷姻睁开眼来,看向苏离:“兰陵,你在外面等着便好,也能有个照应。”
苏离只点了点头:“一切小心。”
这是知己之间才会有的默契。
山洞很深,行走于其中,亦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一路上,只有雪楼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荡起幽幽回响。
山洞尽头,是冰室。
冰室内,只一张冰床,床上,盘腿坐着一人,阖目,似在运功调息。
白芷姻轻轻挣脱开雪楼的怀抱,走到冰床前,坐在了地上,头,枕着那人的膝头。
他的身体,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冰室里,异常寂静,可以听到三人的呼吸,冰床上那一人,呼吸极其微弱。
过了许久,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与常人不同,他的眼睛竟是白色,仿佛最纯净的玉石,经年日久,温润生烟。
“茵儿,镜儿可是已去了?”
沙哑而苍老的声音,沁着悠久的时光。
白芷姻的头在他的膝上轻轻蹭着,轻声道:“他死在了我布下的修罗阵中。”
“难怪,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那人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白芷姻的头:“你如今来这里找我,不怕么?”
“不过就是一死,镜哥已经不在了,倘若我再从这世上消失,那么朱雀一族定会走向覆灭,随始祖,到那时,谁来护佑大瀛?”
原来,此人正是朱雀一族的始祖,始皇帝身边的神官赫连随。
岁月仿佛并未让他苍老,他的模样,与雪楼相比,不差分毫,甚至,比雪楼还更显年轻,天地悠悠,白云苍狗,他是被时间遗忘的人,独坐于此处,看朝代几经更替,不问世事。
赫连随笑了起来:“如今的大瀛,还需要护佑么?我等了几百年,不死不伤,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等到大瀛倾覆的一天,我与始皇帝立下的守护之契方能解除,我也再不会被禁锢。自由呵,你可知道我有多向往么,茵儿?”
“所以,你自小便蛊惑镜哥,让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执迷不悟,最终丢了性命。随始祖,你活得太久,久得连自己用命为始皇帝许下的誓言都忘记了。”
赫连随的头缓缓移向了芷茵的脖子,雪白的肌肤,让他的手在其上滑动,渐渐使上了力道。
几乎是同时,雪楼的身形已移到了他的面前,长剑,抵着赫连随的眉心。
赫连随白玉的眼睛转了转,看向雪楼:“是你替茵儿生受了千秋雪之毒?倒是个好孩子,凡是对茵儿好的人,自会有福报,我不会亏待你。”
他说着,两指捏住雪楼的剑,轻轻移开,雪楼全身如被冰冻,再动弹不得。
赫连镜两指间夹着一枚丸药,只轻轻一弹,便落入了雪楼的口中。
身体里,一把燎原之火,将他点燃,冰火两重天的痛楚在雪楼身上交织着,他痛苦倒地,唇边,黑血流出。
从未感到如此痛苦,便是当年千秋雪之毒渡向他身上时,亦没这般痛苦,他的身体里,一半火,一半冰,激烈争斗,你死我活。
他痉挛着,人晕死过去。
白芷姻静静看着他的痛苦,一动不动。
“他何时能醒来?”
“一个时辰,千秋雪之毒自会除尽,只是他的白发永远无法再变黑了。”
白芷姻开心的笑了,像个孩子:“没关系,我喜欢他的白发。”
赫连随注视着这个内心纯净如初生婴孩的女子,面容依旧,无欲无求。
“茵儿我已解了他的毒,算是帮了你,如今,你可否帮帮我?”
白芷姻直起了身,第一次看向赫连随的眼睛:“帮你让大瀛生灵涂炭只为成全朱雀一族的万古流芳么?我做不到,也不值得去做。可是倘若让我帮你得到自由,茵儿可以一试。随始祖,茵儿可以给你自由,不用涂炭生灵也能得到的自由,你想要么?”
“怎么可能?”赫连随不可置信:“几百年了,我被困在这里几百年都没有想出破解守护之契的方法,你又如何找到?”
白芷姻轻轻笑了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随始祖,凡事没有一尘不变的。”
赫连随紧紧盯着白芷姻,忽然间恍然大悟:“镜儿说你在地宫布下了修罗阵,难道说……”
白芷姻点了点头:“修罗阵一开始在地宫布下,要伤镜哥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为了随始祖你,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获得自由,只是你当真舍得么?”
赫连随哈哈大笑起来,几百年了,他从未笑得如此畅快过,仿佛所有的怨气都离他而去,一身清爽,冰室中,他的笑声回荡不绝,甚至沿着长长的山洞传了出去,被苏离和梓莫听见,甚觉可怖。
梓莫很是担心:“王爷,白管事会不会有危险?”
苏离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再等等,我相信她,一定无事。”
赫连随笑得畅快了,这才向白芷姻伸出了手:“茵儿,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白芷姻露齿一笑:“随始祖,从今往后,守护之契由我代你来履行,朱雀一族,会永远护佑大瀛,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生生世世的孤寂,你可舍得?”
白芷姻悠悠道:“看着大瀛日升月落,这样的孤寂,或许也不错。”
赫连随玉白的眼睛里,开始淌出血泪来:“我终究是负了始皇帝,倘若到了地下,我如何见他?”
白芷姻拥住了他:“随始祖,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始皇帝魂归故里,看大瀛如此,该安心,你又为何不能安心呢?”
她说着这话,心头一惊,想到昔日在桃花峪万佛寺中,释觉明大师讲经,亦曾说起过这句话,一瞬间灵台清明,仿若顿悟。
她勾唇而笑,手中一把匕首,直插入赫连随的心脏。
“茵儿,当……”
赫连随的话僵在唇边,玉似的眼珠已被血染红,他的脸上,一片解脱的释然,可,手却指向了身后。
一片粉末从赫连随身后投了出来,冰室里,一股恶臭。
白芷姻来不及躲闪!
眼看着粉末就要触碰到她的皮肤,却在这时,身子被人从后拥住,一袭宽大外袍已将她裹住,紧紧按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明显感觉到那身躯一震,凌厉的剑风震得他的外袍烈烈作响,白芷姻什么也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刀光剑影如花瓣在冰室中纷扬而下。
是落花剑!
“花少爷!”
白芷姻紧紧抱住了花绍,却听到花绍略显隐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长歌丫头,不怕!”
白芷姻的泪水一瞬间涌出。
如何会怕?她承了守护之契,已不死不伤,如何会怕?
只能感觉到剑气在她周围流窜,白芷姻自小跟在花绍身边,也从未见他让落花剑使得如此狠绝,一招一式都直取对方性命。
可与他缠斗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