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帮对于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不速客并未太注意。
即使丑陋的容颜是那样陌生,任何人看到,都没有流露出疑惑地目光。
仿佛他们从一开始便存于此方。
如此,倒也难怪。毕竟,无论与文佑文诺,还是帮主,都能如此自然的交谈。有时比起相信自己的感觉,人们更喜欢选择用眼睛去拼合。
夜云帮弟子众多,不能对所有人都有深刻印象,并非异事。
他们这样想着,也能很自然地与云锦与幽朔打招呼。
风平浪静。
但抱着侥幸的心理过多露面,总还是危险的。保不准哪一日蹦出个心直口快的人,热情地笑问一句类似“又是你们啊,说起来,我不大记人的,二位师从何人,姓甚名谁还请重新告诉我一番。”尽管也许可以随便胡说糊弄过去,终究麻烦些。
而且这人群之中,不晓得谁还拥有可窥人心的灵,寒凉如冰的魂。更是不能露端倪。
凌承羽显然考虑到了这点,尽量避免让他们与夜云帮的群体相碰面,宣文佑四人需要为弑魔大会多加修炼。早训三餐都不与他人同刻,也极少自由行动,似躲于壳中之蜗。
冷幽朔隐藏的秘密不是四人中最多的,却是最显淡然的。
也不知他是表情太僵,还是真的心如止水。眉目间无可泄露他心绪的事物。胃口也好得很,吃东西还仍旧能吃个干净,甚至还将他们吃不掉的也一并塞入口中,在面对别人惊诧的眼神,若无其事地感叹一句:“到底还是没有原来的那身体能吃了,以前不过是半饱的量现在竟会略觉撑了。”
总之,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焦虑。
恢复了最初的,属于他的那种状态。
若不能窃听心音,你绝不知他在想什么;即使有冥族之力,你也许也依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是因为他有散羽那样的隐匿术,有梦烟帝沙那样高的位阶,而是他的心与脑海,皆是一片空白,只是用最平静的心态等待某刻的到来,心中无物,无从可窥。
星辰不同,从那一晚后,似乎就喜欢上了酒的味道。
虽然第一次入口的,是辛辣含毒的,不过饮下后泪如雨下,直至思绪停滞,再淌不下泪的感受让他很痛快。
但他从来是在夜深人静后,在漆黑的夜空,并不明朗的星色中,默默地坐于石桌旁。
清冽一坛,手边则放着那青绿的信纸,凄声长叹。
这夜的空,依旧是漆黑,没有月色,只有颗孤独的星在缅怀自己的信仰。
“星辰。”
他从没想过在这样寂静的深夜,还能听到人声。在回头时,那一袭高雅却有些妖魅的紫缓步而行。
改了样子,还是那般不客气。没有任何的请示,坐在了他的对面。冰冷纤长的指拈起那青碧色的请柬,嗅了嗅,笑得如冰,却不大冷:“和我身上的香气很像呢,还薰得如此浓。想不到你这么有心。即是如此,何必对着张信纸喝闷酒,直接找我这活生生的人不就好了。”
被这一说,星辰表情也不那样沉重了,却不屑地撇撇嘴“哼”了一声。
“你这算是害羞了么?”他仍在笑,淡淡地道:“别这样不坦率,世间早有龙阳,断袖的前例,我虽无此好,但若你对我有心思,大可以直说,我绝不会笑话你。”
星辰重重地拍了拍石桌,酒从中溅了出来,冷幽朔做出害怕的样子:“哎呀,星辰,就算被我说着了也别恼羞成怒啊。谁让你表现得太明显了?”说罢,他夹着那信纸晃了晃,那股子夹杂血腥的香气在风中蔓开来。
星辰现在也顾不得忧戚,只想给这个即使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却依然阻不了他的油嘴滑舌,满脸阴险扭曲笑意的家伙一拳。
幽朔接住了他的拳头,淡淡地问道:“现在好受点了么?”
面对那真挚的眼神,星辰不由怔了一怔,颤声道:“你……”
“我记得你原来都不喝酒的,认为那太有损庄重。现在却也要借助这以前厌恶之极之物,看来此番殿下的死,对你的打击实在很大,只是表现得没有你心理更强烈。”幽朔松开了手:“本来就喜欢把想法全闷着,闭口不言再染上这毛病,真的会出病的。”
星辰默然。
好一会,轻笑道:“你小子什么闲事都要管上一管。却实在是想多了,我只是今晚口渴,一时兴起而已。”
“既是如此,酒辣辣的,哪里解渴?该喝点山泉水才是。”幽朔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水囊来,递了过去:“这是来之前我特地去汲的,甘甜得很,一饮而下保你神清气爽。”
来之前特意去汲,带到此处来的?
星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道:“你偷偷摸摸躲在旁边,观察好一阵子了吧?”
“不用观察,我遇到你那天就闻到你身上不同的气味了。”清冷冷与忧郁:“循着这味道很容易就能看穿你。”
“我身上的味道能传那么远么?不会是怪味吧?”他将衣袖在鼻子下轻拂。
冷幽朔摇摇头:“是安然无恙外表下的颓唐。”
星辰的脸色一变:“此话是何意?我竟听不明白。”
“真不明白么?”他肘拄着桌子,单手托腮,那双眼凝在星辰身上。
他“嗯”字刚出口,一把长剑已指在了其咽喉。
冷幽朔淡淡地道:“你没躲开,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星辰面色一冷,默然不语。
那招数并不快,可他竟然完全没能反应过来,连武器都未唤出,已被置于致命之地。
“以你现在的状态,只能对付些杂鱼。”冷幽朔的剑近了半寸,将他的脖颈割破了一点,流出了浅浅血红:“心内却杂念太多,光有决心,不过纸上谈兵,有何用处?”
这疼痛让他清醒——冷幽朔的话无疑是对的。
颓然与那些无法忘却的惊恐,让他全身的每一寸都被复杂地情感吞噬,他的战斗力反而下降了。
尤其漫长的等待与不安,让他的魂魄更无法平息。
他却生生把这感受无视,直到此时,剑锋在喉,才清楚地认识到残忍的事实。
如果对方不是冷幽朔,而是敌人,他早已死了。
冷汗从额角渗出。
星辰脱口道:“我不想在关键当口做个废物,该如何才能振作?”
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将剑收了回去。
沉默,静得连风声都能听到。
并非不愿意开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思了很长时间,才含含糊糊地道:“大概是,需要一个契机吧。”
星辰满脸茫然,这次是真的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冷幽朔指尖轻轻一勾,从坛中飞溅出了一缕酒花,他张口吞咽了下去,却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我也有阵子也特别迷这股味道,现在却觉得它难喝的不得了。先戒掉依赖,安定下心魂,随不舍昼夜的逝水,自然而然就会在某个不经意地时间好了。”
他皱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谁有那耐心等那未知的不经意?”眼睛转了转,冷声笑道:“该不会是你又不知道该如何解决,便随意拿点听不懂的搪塞我吧,你以前可就有过前例。”
幽朔被噎住了。星辰这次的反应倒快。
“喂,你不是吧?那是我随口的话,竟中了?”
星辰虽然呆板,冷幽朔的表情亦不灵活,可他仍旧能从他的眉目间看出他的心思被戳穿的那份沮丧尴尬。
耳畔传来了脆生生的笑声:“别再为难他了,他真是不知道的,只是一本正经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却是知道,不知你有没有耐心听?”
星辰想起这声音便是上次在魔境中教她回影之术的红衣少女的声音,他四处望着,却没有看到那身影。
冷幽朔忍不住道:“你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呢?”
星辰刚欲回答,被那声音阻止:“不要说,否则你就不要想恢复过来了。”
他立刻改口道:“没有。”翻手将酒缸砸碎道:“无论你是不是信口胡诌,正事迫在眉睫,我都要回去好好反思一番,把心法重新捋一遍了。”
将冷幽朔甩脱开,不忘回头道一句:“心法怕人打扰,你还是不要跟来吧。”
星辰对修炼如痴如狂,也让他在魔境壮盛显得十分不合群。但他还是保持着孤独一人练武的执着,寒幽对他感兴趣,也不会在那时打扰。
看来他下定决心,哪怕从头来过也要赶上了。
尽管不知道这样的方法成效如何,他也不会选择干涉,让他清醒,已经是冷幽朔能尽的最大力量。
“你不说,我也不会追上去的。”
自己倒先打开那水袋喝了一口,头也不回地与他往相反方向去了。
“他走了,你说吧。”星辰低低地道。
“冷幽朔之前的话虽是胡言乱语居多,有个词倒对,那便是‘契机’。你正需要它来愈合法力的缺口。不过毕竟难得的事物,单单填补,显然太浪费,要是能提升,才是最好的,不知你愿不愿意承受。”
星辰欣喜道:“到了现在,竟还能提升,我有何理由拒绝呢?”
“爽快,我喜欢。”她轻笑道:“伤得越重,痛得越深,在愈合的时候,才越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如果你还信得过只有一面之缘的我,那只需要你按着我的要求做三件事,我保证你得偿所愿。你还是不改主意的对吧?”
“不改。”星辰想都没有想答应下来:“只要三桩这般简单,就是三十桩,我也肯。却不知是怎样的事情?”
“倒也不是很过分的。首先要劳烦你,不被人注意地回魔境一趟;第二,你们夜云帮去雁音之后,你要避开所有耳目在街上闲逛。第三件,等到你第二件做了后自然会知晓。”
“就这……?”星辰瞠目结舌,他完全不曾想到她说的竟是这个:“你没有搞错吧?”
“当然没有。”少女道:“我不能再多停留,你既然答应我了,就要做下去,相信你总不是个言而无信的。这注还是要压在你身上,千万莫让我失望。”
“我尽量而为。”
待到少女的声音听不到了,他忙忙地用归回之术回了魔境,但小心翼翼地将身形隐匿了起来。
这里已经没有人。那少女也没告诉为什么要让他来,但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就朝冰宫处而行。
空旷无际的雪原。
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
可是,并没有走错。
只是那座清冷又美丽的宫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雪地中狂奔,终于看到了一个躺倒在地上的人。
他扒开积雪,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人。
不对,一具尸体。
墨莲的尸体。
旁边是化成了碎末的棺材冰晶,和一条断臂。
雪王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星辰把手指捏得格格直响。
的确,他之所以会颓唐,只怕,真的还是不够痛。血脉在刹那间冲开了一点,眼神也从温顺的狗,变成一只饥饿的狼。
只是他的感知还未完全恢复,才没有发觉,不远处的结界与就站在他身边看他发生转变的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