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鎏金石地,火红的陈设,火红的帘幕。
在赤灵宫,所有的一切,都是红的。
热情的颜色,鲜血的颜色,火焰的颜色。
仿佛要将周遭吞没,灼逝的,一味的艳红。
唯独那华美的梳妆台金光灿灿,上置着数个精致的瓷瓶。
朱砂水粉,应有尽有。
近乎刺鼻的,令人厌恶的异香,充斥在每个角落,昭示着主人空虚庸低的趣味。
赤焰正坐在梳妆台前,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的手,柔柔地将腻脂雪粉细细地扑在尽管并不难看却也绝非秀雅的面庞。
妆毕,对着清透的银镜,欣赏着自己的容颜。
那张脸因了厚重的腻粉而显得白的过分,嘴唇却不和谐地像吸了血似的鲜红。
原本就不够秀致,经过一番打扮,倒显得有几分惊悚吓人。
可他自己却毫无自知的,摩挲着掉渣的皮肤,朝着镜中人不断眨着那双眼皮染成了朱砂色,眼睑黏粘几颗红宝石的眸子。
“我的长相,本就无双,这一打扮起来,更美不胜收了不是?”
他喃喃自语,夹着嗓子答了一句:“是呢,赤焰公子最好看了,谁都比不上。”
这样嘀嘀咕咕,孤芳自赏了半晌,他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合拢了妆奁盒,旋即拉开了手边的抽屉。
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囊。
种类极全,几乎集中了此世所有的异香。
一只手翻来翻去,另一只手的指尖则翘成了兰花,拄在下颚,敲打着腮帮,显出一副极其为难的样子。
他的手终于停在了枯叶色的,上面所绣的图案也是落叶的一个锦袋上。
虽然是淡淡的,极其优雅的气味,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霸道——就是这种淡香,竟将百千中香气全部压制过去,能够清楚地辨别出它独树一帜的不俗味道。
赤焰轻轻地将它捧拾起,放到鼻子下面轻轻地嗅着。
那香味更浓,足以醉人,却会让魂灵升起寒凉与敬畏。
“秋霜姐姐,原来我就想管你索个如此的香包,你却用那样恶毒的语言斥责我,说我这种嘴脸的家伙,根本配不上这种专属于高贵者之气息。可最后呢?我这被你看不起的不肖者却依然能享受着富贵荣华,可是你这自命不凡的家伙却沦落成魔,失去一切,轻贱如蚁。”他紧紧地攥着香囊,冷冷地笑着:“就连这你最爱的,独属于你的事物,我用不着求你,挨你的骂,不费吹灰之力将握在了手心。而你连集全那天风雨露润泽的原料都做不到。”
立起身来,将衣装整理好,把香囊挂在腰间,全身立刻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幽香。
恋恋不舍,一步三回眸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叹为观止的神情。
“赤焰公子。”毫无预兆的声音把他从陶醉中拉出来,极不情愿地睹着推门而入的人,鲜红的唇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容:“芷大人,您来了?”
“是。”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轻抚着火红的发丝,略带着些不耐却又不得不装着悉心道。
芷咬了咬唇,靠近赤焰,立刻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三个响头,满是感激地道:“实在是太顺利了。心木那假正经起初看冥界变了样子,还怒气冲冲地要找我算账。可是我一说只要我死,您立刻就会向散羽揭露他,他的态度立马转了弯,客客气气地就将这件事情掠过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然吸着气,循着香味瞄到了他腰间的香囊。
赤焰没有在意他的小小眼神,将他扶起,得意地道:“我就说嘛,什么人都会有弱点的,心木的软肋又太明显,想抓住他的把柄还不容易?”
“说的正是,赤焰大人当真聪明过人。”芷道:“不过,为何您的能力如此超群,前代九天王家却总说您是最废物的?”
赤焰的脸色变了变。
心也随之疼痛。
他没有一样拔尖处,能力平庸,可偏偏相貌也不是超凡脱俗,连空有一副皮囊都无法做到。
还算高贵的血统决定了他在天界的地位,职位也算是不错的。
但是,与他同一血脉的家人,没有任何人能看得起他。
弱小,无能,怯懦,见利忘义。
总结起来,就是个除了血液,一无是处的仙。
在斥责与蔑视中成长,能抬得起头,也抬不起头。
只有三个人,对他是极好的,并非因为血统攀附的附加条件,在眼底也从未有过潜藏的蔑视。
而他,是对他最好的那个,给予他认同与赞赏,和再高贵的血统也无法换来的存在实感——托付给他的一桩桩件件,哪怕是那样卑鄙无耻,不甚合理,也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废物,还是有能够做到的事情的。
哪怕不复,哪怕肮脏,这种胜利的美好感觉令他陶醉,愉快。
只要按命令行事,不只能将看不起自己的家人践踏在脚下,连冥界冥族也都不在话下。
他本以为自己忘记了那种无能的感觉,却被芷揭开了血淋淋的伤疤。
冷酷地笑道:“没眼光的人,总是有的,睁眼瞎子,更是多不胜举。敏愚不知,忠奸不分,所以才全都死绝了嘛。”
“也对。要是他们真有眼色,就不会经常当众辱骂您这大智若愚的狼崽,直接处了极刑,免去了多少麻烦事。”芷看到那张厚重的脂粉下,泛着青蓝,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应该归功于您会隐藏自身,韬光养晦。莫说是那些已败颓的死之族,就连天冥的军师和第一仙君大人,照现在来看,真拼将起来,也未必就如得了您了。”
赤焰展颜,不假思索地道:“芷大人谬赞了,区区小计,不足挂齿,只是乘人不备,耍了些卑鄙无耻的手段而已。细论起,我定是不如心木与散羽姐的,更不要说与苍默叔相较了。”
芷的眼皮微微一动:“看来就连赤焰公子这等人物,都不敢与仙君相较,看来此人确实是人中龙凤。”
赤焰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笑容比之前还要开心,连连颔首应着,不停地夸赞苍默的各种优点。
芷几乎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神全聚集在那落叶的香囊上。
赤焰注意到了他专注的眼神:“芷大人可是对它感兴趣?”
芷刚“嗯”了一声,赤焰那虚荣心的本能早已控制着他将那香囊解将下来,递给了芷:“不愧是做药师精爱草木的,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这是染秋……落叶姐费了很大力气缝制出的香囊,宝贵的不得了。我看中了好久,现在却得了机会置于身边。”
芷轻轻扇起一阵微风入鼻,眯起了眼睛。
“怎样怎样?是不是很好闻?”赤焰道:“比我以前带在身上自己调制的都令人舒服得多。”
芷心内暗讽道一直以为你没有自知之明,原来你也知道自己随身携带的那种连蚊蝇都能熏死的味道俗气,表情却淡淡地道:“以往赤焰公子的香囊是什么味道,我倒真有些忘却了,可不可以让我再回味一番?”
赤焰犹疑片刻,害怕相差太多被耻笑。但转念一想现在芷逃过一劫,正感激他,且遇到新的危险还指望着自己的锦囊妙计,即便是再可笑,他也不敢笑出声来。
即使是虚假的奉承,他也极少能够听得到,实在是不愿意放弃这机会,还是将他蹩脚的香袋中他自己最看的上的,递了芷。
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条虫子不像虫子,丑得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图案。
媚俗的气味,恹恹在喉头难以开解。
如果芷没有吃下那药丸,只怕的确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之后就是抑制不住的咳嗽呕吐。
但现在的他早已不需要控制,情绪已没有过去那般丰富。又能听得到赤焰的部分所思所想,自然什么都不可能表现出来。
甚至还很悠闲的,说出与他心中所思完全背道而驰的言语。
“其实赤焰公子的香料调制得也甚为不错,只是烈了些,与落叶殿下完全是两种风格。”芷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请教赤焰公子一番。”
赤焰最喜欢别人向他提出的疑问。
那双眸闪现出了无限的期待,迫切地等待着芷开口。
“您和落叶殿下的香囊,或浓重或也强势的味道,总是极有遮覆性。终日带着这种玩意,该如何辨别各类药草的味道不串不混?我却想不透,这方法还请赤焰公子赐教。”
“辨别药草?我为什么要辨别药草呢?”赤焰脱口而出。
面对芷犀利的眼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既然药草形状各异,味道不一,可用眼观,可用舌尝,何必非得用鼻子去辨别呢……您说对吧……”
赤焰极其尴尬地笑了两声,觑着芷的表情。
“嗯,是呢。我忘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我脑子一样僵,最相信的就是舌头与鼻子。”
芷轻笑附和着,却暗自忖度着:着赤焰说出这样的外行话,那药丸十之八九与他无丝毫关系。再听他的言语看他的态度,偶尔闻听些许的心音,估量到此事多半是与苍默有关。
赤焰却没有窥听之力,完全不知道芷的想法,以为自己蒙混了过去,长长地舒气。
芷的肩膀忽然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头阴恻恻地笑着:“瞧,一说起药草,我忽然就想去天牢转一转了。”
赤焰将钥匙抛给了芷:“请任意,我早就说过,天界天牢,只要芷大人您还活着,就来去自如。”
芷将钥匙放入怀中,千恩万谢地告辞,一挥衣袖,早没了影踪。
“他的恶趣味倒让他半刻也等不了呢。”赤焰笑着道。
“你也真是帮了我大忙。”苍默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你知不知道,就刚才的那番话,已经足以让心木和芷坐实我就是操控你行动的人了?”
赤焰完全不明白情况,但见他有不悦,吓得道:“苍默叔……我……”
“不过没关系,我想要的就是这样。”苍默的双手背在身后,悠悠道:“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公开的秘密或谁也不知道真相。而最痛苦的事情,是只有一个人知道这真相,却谁也不会听,谁也不会相信。”
异香的屋室,阴冷阴谋的味道散发开来。
苍默的灵魂的味道,刺骨的冰寒,令人无言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