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的火炉。
周遭镶嵌着一圈碧绿的玉石。
大小,形状,质地一模一样的玉石,雕刻着相似的,人形的奇诡花纹。
在这些玉石中,远离门的那一侧却格外有些不同。
尽管依旧是那样的圆润,碧翠,那人形的花纹却不时地颤动,似在进行着微弱的呼吸。
可是,即使是在青天白日,这样细微的差别也很难被察觉。
何况是这略略阴暗的,只靠着火光照明的剑阁,若非有心人,更难注意得到。
这是曦柔的主意。
既能帮助凉音凝魂凝躯,也能掩盖事实。
毫无疑问是个聪明的做法。
曦柔在心木送来了灵物,知道念剑可以再度开炉时,便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大小一致的聚魂石镶嵌,排列在了熔炉侧。
念剑错愕间,心木的眼中却早已闪过无言的欣喜,无言的赞赏。
他究竟对刀剑无兴趣,冥界皆知。
连自己的武器,也不是寻常的兵刃,而是漆黑的护手钩爪。
如果突然时不时的到剑阁,不管出于怎样的原因,还是有些反常。
看着自己的情敌一天天的复生,心胸再宽广,也不会认为是件舒服的事情,好在曦柔的心性,无须过多的点拨,却也是如此的周密。这样授了命就甩手远去,也可以更加心安理得些。
他没有再来过,曦柔和念剑谁也未去顾念这些。
曦柔明白他的心境,念剑则是原本也想不通,也完全没有闲暇去思考其他的事物。
只因心木送来灵物的时机实在是快得惊人——他刚用葬忆花露水与自己的血液将灵夜琴身彻底褪了火,身体极其虚弱,冰弦还未来得及装饰,便又得进行逆魂的铸造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马不停蹄地在如此短的间隔之内意图铸造两样灵力如此强大的武器。在咬着牙将炉火熄灭,改替为更强的烈焰时,他的眼前都有些泛黑。
未曾体验过的虚弱,无力。
咬着唇,还是向曦柔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他怕她发觉,会担心。
其实,他的一丝细微的变化,都能被她轻易融在眼中,他的古铜色的脸都泛起了青,她岂会看不出?
她却像什么也没发觉一般,静静地坐在一边,代替他将冰弦一根根穿在灵夜之上。
直视他完全藏不住任何心思的眼神,莞尔。
念剑的身体,如果这样连续地铸造,会变差。可是只要之后停驻一段时间,好好地修养身体,就会无恙,并非不可逆转的变化。
但如果顾念着身体状况,现在就怠惰下来,凉音是等不了的。
说到底,纵然不忍心,还是择其轻吧。
当纯青的冥铁落入炉中的刹那,暖意融融的炉火化开了他早已有些冷了的魂魄,灵气的渗透让那小小的,透明的身躯,宛若新生般轻轻地扭动。
看到这样令人欣慰的情境,他和她,就更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伤痛。
念剑,身为铸剑师,粗犷豪放的念剑,向来比他人坚强。
慰藉,与青色的耀眼光芒,竟然他把缺乏血液的冰冷抛掷脑后。更加疯狂地加快着速度,那吃不消的身体的异状,来不及表现,被压制在心的最底层。
随着火焰的舔舐与他灵力的牵引,冥铁不断地,不断地凝固成形。
夜凉音的生命力,也渐渐地恢复了过来,能听得到他微弱的呼吸。
他的面庞,却也变得和冥铁一样的青。
曦柔一次也没有让他看见自己湿润的双眼。
她不想影响他的心态,把那种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心灵的疼痛吞咽下去。
但他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角渗落摔碎,变得有些沉闷粗重的呼吸还是令她生出了些,她几乎感到不能忍受的,可耻的念头:铸剑是这样的辛劳伤神,如果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触碰了该多好。
这样他和她,就能够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地生活了。
这种念头,并不是她第一次产生。
因为他这种近乎偏执的执迷,他们成亲多年,也没有诞下孩子。
在起初的许多无眠之夜,她时常会收起柔和的笑容,寂寥的哀伤。
但她最后还是痛骂自己,将所有的所有忍受,习惯,遗忘。
一个逼着自己的男人在他的爱情与所喜欢的事物上做选择,拿真情做威胁和筹码的女子,无疑是令人厌恶的。既然喜欢他,那就应该支持他的兴趣,他的爱好。
此刻,这种久远的旧念在现在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思绪。
因为现在在她眼中的他,根本不是在铸剑,而是在玩命——他的努力,他这样的癫狂状态,早已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若是此态始终维系到逆魂铸造而成时,即使她耗尽法力,他的身体也绝无可能恢复成以前的模样了。
她不反对他救夜凉音,不反对他铸剑,却不能忍受他拿性命与恒久的健康开玩笑。
她下了无数次决心向他坦白,但听到夜凉音的呼吸,念剑的嘴角上扬,原本打算狠下来的心又再度软了下来。
不急于这一时,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对他说也不迟。
怀着这种想法,这件事,就一直一拖再拖。
她实在是不知该为自己的理解宽容骄傲,还是该为自己的怯懦寡言而懊恼。直到凉音的魂魄完全稳定了下来,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未完成的剑的时间凝滞。
长久的聚精会神,铁打的,也会有些经受不住,何况他是那样的倦怠之身。稍稍放松下来,他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曦柔手指一划,在他的身下垫了绵绵的软榻,将薄毯盖在他身上。
香甜的睡眠,满脸的疲倦。她不禁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阿柔姐,有什么烦恼的地方吗?”极低的声音,无端地在剑阁回响。
犹似风吹,泠如流水。
曦柔吓了一跳,忙将转向那颗特别的聚魂石。
小小的魂魄,双手贴在石壁上。
明亮而纯真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曦柔惊喜地叫了一声:“凉音兄弟,你……醒过来了?”
“是呢。”夜凉音点了点头,开朗地笑着:“哎呀,说起来,受了那样的刑罚,我自己都觉生还无望,怕再也看不到您们了,实在想不到我竟然还有睁开眼睛的机会——看来我往日里总是到处蹭饭还是有好处的。”
曦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和蹭饭有什么关系?”
“人家不是常说,无赖的命比常人要大些嘛!像我为了吃脸皮比城墙还要厚,针尖戳不破,就算是被人厌恶地瞪着也要装作没看到,把夹到筷子上盛到碗里的东西吃完的,果然就算是一记炸雷轰下来,我还会留着口气看看周围有没有烤熟的肉。”
曦柔“噗哧”一声笑了,隔着透明的玉石壁,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凉音兄弟,你这小子到哪都不忘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好啊,嘴巴张得大,能吹出大风。”见她又是满脸惶惑不解,夜凉音道:“这可不就把您的满脸愁云密布吹散成了阳光灿烂?”
听他一说,她蓦地惊觉,自己的确是好多天没有如此真挚的笑过,勉勉强强维持的笑颜,却遍布着酸涩。
夜凉音很敏感不错,但念剑也不至于迟钝到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难怪他也无端端叫了几次自己的名字,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朗声地笑了。
是的,他一定早就发现了。只是同样没有开口。
而且,他们都有事情在瞒着对方。
曦柔默默思忖,念剑一向老实,直肠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假话。能让他犹豫的事情,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会是什么事情呢?
夜凉音轻轻地笑着。
许是嘴巴小巧,或许是他笑得太夸张,他只要一笑,必定会露出一排珍珠似的雪白的牙齿。
像个刚刚吃到糖的小孩子般天真无邪。
“凉音兄弟,你在笑什么呢?”
“我在笑,您们互相为对方考虑的心思,真的是好暖心,也好让人嫉妒。”他扒着自己的眼皮:“您看,我的眼睛都因为嫉妒变形了。”
和他相处,总是很开心的。即使不能扫空烦恼,那负担也减轻了许多。
她的笑意更深,眼睛都弯成了牙月。
“阿柔姐的样子真好看。尤其这笑容,让我的灵魂都沦陷了。可不可以让我多沦陷几次呢?”
即使是平素正常的模样,以他无垢的面容说任何话也不会觉违和。
现在他的魂魄凝在聚魂石,身长不足寸,滑腔滑调更不会让人生气——只觉十分可爱。
曦柔眨了眨眼,果真柔柔地嫣然,酒窝在腮边浮现。
夜凉音装作满脸惆怅地道:“只可惜,念剑大哥已经折了您这朵娇艳的花,我欣赏得到芳颜,却没福气去追寻了。”
“有什么没福气的?你不是还有散羽呢?她不是比我强多了。”她脱口而出,却立刻后悔了——原本是想要顺势玩笑,却也许过火了些。
他果然收敛了笑意,真的黯淡惆怅起来。
“阿柔姐,散羽她……最近怎么样了……”
“很好,她很好。”曦柔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