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厅之后,苑玥脸上的表情就变得越来越难看,不过夜色正浓,再加上苑玥脸上的面纱,因此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苑玥的反常。跟在苑玥身后的司徒柏和司徒垣舫只是觉得今夜苑玥的脚步似乎加快了不少。
苑玥紧锁双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那首没有弹奏完毕的曲子是天落,宴席散场之后,苑玥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自己房中,自己能够维持清醒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时辰,一首未尽的曲子里已经包含了太多自己已经知道和想要知道的事情,必须尽快和他们说清楚。
那个人曾经说过天落会选择自己的主人,即便拿到曲谱,也不是每个琴师都有本事能够演奏出来的,只要天落一出,无论是弹奏之人身在何处,此地都必然会在不久之后发生极大的变故。天落从来都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据说在当年此曲出世之时,便被天雷毁去大半,现在存世的曲谱都是残缺不全,甚至有些地方还有错误。琴师需要凭借自己的感悟弥补出那一段乐律,如此应该算是天落有很大一部分是琴师的自由发挥。可是不知为何,天落常常被弹奏得杀机四伏,很少有人可以将这支曲子弹奏得温婉可人。
苑玥不是第一次听闻天落。
当年在素府跟随素晴影第一次接触《略典》之时,被囚禁的沈乔然弹奏的便是天落,指法高超琴音悠然,却空乏无味,整首曲子像是在脱水上岸的游鱼,晦涩难懂,后来素氏大乱,素老家主丧命,苑玥算是经历了大半。后来便是那个人为自己讲解之时,随口提及天落,顺手拨弄了几个声响,如行云流水一般,之后发生过什么苑玥并不十分清楚,之时记得那人回到临汐城之后便突然变得极其忙碌,与自己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便是今夜,杜氏家主考较齐荏,曲意未尽,听上去似乎是欢腾热闹,可是苑玥却在每一处转音之时听出了其中蕴藏着的悲鸣。苑玥一直埋头苦吃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饿了,几天一直都是昏昏沉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睡着的时候饥饿的感觉还没有那么清晰,可是一旦醒过来,就觉得饿的全身直哆嗦。另一方面则是接着吃喝的空隙,降低自己的视线偷看杜葳蕤的指法。最后苑玥吃饱了,同时也确认,杜葳蕤的琴意不是有意为之,那么便是枫州郡此地天意。
要么是枫州郡天险恐生变故,要么就是今夜在场的几人之中有人会遇见祸福难料的遭遇。
“我还有多久?”苑玥劈头就问司徒垣舫,这个时候司徒柏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大概半个时辰。”司徒垣舫脸色十分镇静,可是如果站的近一些,就能察觉到他的紧张。自从那夜之后,司徒柏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可是苑玥的态度,自己却始终没有看到。
“此地恐怕会情势生变!”苑玥也不兜圈子,干脆直接说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司徒柏将刚刚筵席上所有人的表情都一一收录眼底,可是没有异样。
“为什么?”司徒垣舫只想知道生变的缘由,最好是能趁着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将一切解决。
“刚刚那首曲子,是天落。”苑玥沉声说道,天落两个字已经足够表明事情的严重性。
司徒垣舫微一沉吟,“你听得懂?”司徒垣舫刚刚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并不像苑玥这样敏感。
“略懂一些。这曲子有问题,但是她似乎并不知道。”苑玥正要往下说,却突然发现司徒柏神色不太对。
司徒柏缓缓开口,似乎还有些犹豫,“杜氏家主……这个琴音我曾经听到过……”
“在哪里!”这下换到苑玥与司徒垣舫发愣了,司徒柏很少走出锦鸢宫,哪里有机会接触藏身深山大川中几十年的名医杜氏?
“耹律宫门外……这个琴音,是当年司徒枟身边的男宠琴师惊鸿所奏!”
……天落!之后便是临汐城天火夜劫!整个歆国都城一夜之间被毁成废墟一片,无数百姓丧命其中!苑玥觉得自己背脊上的冷汗瞬间将衣衫打湿,粘在后背上像是阴曹地府传来的寒气,十分难受。
“会有什么变故?”司徒柏略微皱眉,苑玥心里的事情不会轻易说出来,很多时候其实苑玥说出来,自己也未必真的会懂,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没有司徒垣舫懂得苑玥的心思。可是苑玥如此忌惮天落,肯定是即将发生的事情会威胁到她的安全,无论如何自己也要问个清楚。
“天落一出,必有祸事。只是现在不清楚,究竟是这一地百姓的灾难,还是今夜听闻此曲的某个人的劫数!”苑玥从司徒垣舫手中接过了探子两日前终于绘出的草图,上面有齐氏派兵把守枫州郡天险的兵力分布,苑玥仔细看了看,摇摇头,齐氏确实是常年驻守此地,对枫州郡每一处都有着无懈可击的部署。
“大概是人劫,连同弹琴的惊鸿在内,不知道确切是何人的,不过,既然你熟悉她,说说看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司徒柏想了想答道,“医术高超,心思细腻,有好心计也有足够的手段!”司徒梣曾经说过,惊鸿之所以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将耹律宫中几乎所有的侍卫和女侍收归自己手下,其实靠的是药物,现在看来,对于惊鸿而言,弹琴不过是其次,最多算是她的兴趣所在,真正的拿手绝活是杜氏那几本传说中的药典古籍。
“苑玥,你听说过歆国二殿下司徒枟吗?”
苑玥点点头,“听说是个宠幸男宠,只会填词唱曲儿的废物皇子,从小体弱多病,年幼丧母,临汐城天火之夜前就不知所踪。”这是当初在百老客栈时,老掌柜闲谈时说的,而且老掌柜还推测说天下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只有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一个废物皇子能够再一夜之间从禁宫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被人灭口,要么是被高人所救。
“杜氏家主身后的贴身小厮就是司徒枟,你觉得他像是传闻中的那个废物吗?”司徒柏已经确定杜云的身份,因为惊鸿的脸虽然可以易容,琴音却是骗不了人的。既然惊鸿的身份确定下来,再加上杜云之前送药时那些暗示性极强的话,不难断定他的身份。看来司徒枟的确是靠着惊鸿才死里逃生的。
“杜氏家主的医术确实了得,换一张脸容易,可是换一颗心就绝非易事了。”司徒垣舫接口道,相对于苑玥的毫不知情,司徒垣舫出入宫中时还是与司徒枟有过接触的。甚至在年幼时亲眼见到过宫中几个不受宠的昭仪肆意凌辱这位二殿下。当时年幼只当那个穿着破烂的男孩是不懂事的奴才,直到后来在国君大人的筵席上再次看到男孩哭得一脸豆花,才发现情况与自己联想得相差甚远。低三下四的二殿下,是司徒氏皇族中丢人现眼的存在。
“看杜云对她的侍奉,应该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她愿意带他走,是他的福气。”堂堂一国皇子愿意委屈自己侍奉别人,而且那种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苑玥觉得,司徒柏在暗处看向自己的眼神与杜云光天化日之下看向他家主子的眼神几乎没有区别。似乎杜云对于惊鸿还有一丝丝敬畏之心,以前苑玥不太清楚他们的关系,现在是猜得七七八八了。名字往往是赐生者,赐养者,杜云改名换姓,重获新生,意义不言而喻。惊鸿将这个皇子易容的同时,将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此地人祸,不应该插手。”司徒垣舫终于给出了结论,顿了一下,“特别是齐氏内部之事。”于公于私“五皇女”的身份都是对外的,“五皇女”身边一个贴身侍卫登城退敌出手奇招已经在枫州郡传开了,如果苑玥无意在此地立足,就不应该涉足更深。而且,能够请得出名医杜氏出山,齐荏其实已经占据了上风。
“如果凌氏卷土重来呢?”司徒柏更担心的不是枫州郡内部祸乱,而是担忧北地凌氏不会这么轻易被击退。北地这几日以来实在太过安宁了,金汁溅伤的毕竟不是所有兵士,就算伤的再重,早晚也有好转的一天,而且夏三月转眼过半,进了秋月之后北地天气就会迅速变得凉爽起来。凌氏蓄势待发必会重来,如果到时候齐氏内乱,那么枫州郡天险到底守不守得住,另当别论。
“惊鸿可守。”苑玥和司徒垣舫异口同声的回答。
“如何守?”司徒柏有些迷糊,杜氏是名医,治病救人难道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
司徒垣舫有些无奈的看向苑玥,苑玥也不想开口,两人犹豫半响最终还是告诉司徒柏,术业有专攻,对于惊鸿而言,医毒一家。如果齐氏求得惊鸿出手相助,那么不出三月北地必无可用之兵,甚至连普通百姓也会损伤大半。但是这样有违天和,是医家大忌。名医杜氏盛名在外,不会轻易答应这样惨绝人寰的恶事,除非有大因缘,否则惊鸿绝对不会出手相助。不单不会出手,而且还会严加约束杜氏子弟不得出手,若是惊鸿真正明白名医这两个字的职责,那么她要做的还有监督其他零散的游方医者,不得擅自出手使用歹毒伎俩。这是医家之责,做不好,便是医家之过。
因为只要惊鸿出手,就意味着北地之人就算不死绝,恐怕百年之内也无法再进攻枫州郡。那样不是守势,而是单方面的屠戮。任何一个医者,不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都不会动用那样的手段,让自己柔软干净的双手染上洗不去的血腥。
歆樾十九年,夏三月中旬,夙钦城,某处民宅。
人到中年的从焕从床榻上慵懒的起身,眼角眉梢都带着无尽的喜悦。从焕的视线缓缓扫视过整个卧房,最后放在背对自己站在窗边的男子身上,手轻抚上自己有些酸胀的小腹,略感羞涩。男子一身白衣,站在窗边偶尔有清风拂过,有些仙气飘然的味道,但是仔细看上去就会发现男子的身形有些佝偻,虽然男子气势仍然不减当年,却已经有了些人到夕阳的颓废。特别是看不到容颜,只见到修剪的有些杂乱的短发,白得与他身上的衣衫几近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