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这么急着动身去夙钦城救援，贾兄刚刚操练那些新兵不过一个月而已，你真的以为他们能上得了战场去对敌壬字营吗？殿下只是为了让壬字营不靠近龙涎河而已，因为过河便是香必城，再有不到月余，龙涎河河面就会结冰，殿下是要赶在河面结冰之前，将壬字营挡在龙涎河北岸。”
“她对所有人都笑，唯独与你争吵……”素晴影最后一句话还是说出了口。
歆樾十九年，冬一月下旬，清晨，龙涎河南岸，渡口。
“垣舫，你留在这里，不用过河。”渡口尚未结冻，苑玥站在龙涎河河边，冬月的寒风在水边更加猛烈潮湿，冰冷。冬月初至，却颇有些寒风凛冽的感觉。
渡过龙涎河，就是夙钦城的地界，壬字营的散骑探子分散开来。司徒垣舫即将面对的是当初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壬字营精锐。知己知彼，固然容易取胜，可是要亲手毁了他的一番心血，也的确是件太残忍的事情。
是考验，但是不只是对于司徒垣舫的考验，而是对每一个人的考验。面对壬字营的司徒垣舫，留在香必城的素晴影和司徒柏。谁才是最后能够真心实意的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苑玥觉得也许自己是心软了，从做出决定要今日出兵，每个人的处境都让自己觉得是一种逼迫，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推动一切轮转不休，为什么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想要的那条路。
“殿下。”司徒垣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潮湿的冷气瞬间遍布全身，通体彻寒，“这是香必城的首次出兵，面对的又是身经百战的强敌壬字营，只能胜不能败，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加了解壬字营的部署，如果殿下执意……”
“垣舫。”苑玥伸出手想将司徒垣舫从地上拉起身，但司徒垣舫纹丝未动，坚决跪在地上，“那是你半生的心血，也是你和他共同的回忆，你真的要亲手毁了壬字营吗？”
“殿下如果信不过垣舫，可以随意探查，垣舫问心无愧，没有私藏。”
“今日既然能一路追随，定然不会另有偏失。”苑玥叹息，“我担心的是，等你年纪稍长，世间独剩你一人之时，不会觉得寂寞吗？到时候由不得你不后悔。”亲人血脉不是说断就断得了的。功成之前，为了眼下的一城一池大肆杀戮，可是到了年老体衰之时，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眼看着别人坐享天伦之乐，自己却独独守着深院大宅，身边无一人亲近，这该是怎样的孤独。
“殿下，垣舫这次一路跟随，确实有私心。”
歆樾十九年，冬一月下旬，清晨，龙涎河南岸，渡口。
司徒垣舫觉得自己真的没有爱错人，这一次，她值得自己守候，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复或者许下的诺言，但是一切都在她的一言一行中言之凿凿不容反驳。太聪明太通透的人往往不会在意小节，不被俗务羁绊，以为自己潇洒，其实不过是故作潇洒，看似什么都能看透，其实什么都看不透，什么都放不下。像苑玥这样为身边之人设想周全的，少之又少。
“如果换了别人跟来，垣辀必死无疑，没有人会放过一个随时可能召集人马东山再起的劲敌，所以不可能容得下他的存在。”司徒垣舫有些悲伤，“这是垣舫的私心，希望弟弟能够为司徒氏留下一支香火。”
“香火？”苑玥一愣，以为是兄弟之情要占主要，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上上下下打量着司徒垣舫，真的看不出他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殿下，垣舫可以为您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只求殿下日后可以高抬贵手，饶过垣辀！”
“饶了他，但是小皇女司徒梣呢？你决定放他们共同离去吗？”司徒梣据说病得很重，眼下壬字营由副将掌管，也许司徒梣暂时没有能力，但是总有一天会痊愈，到时候他们还会甘心被流放的命运吗？
“梣儿她……”司徒垣舫流露出悲伤之意，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缓缓开口说道，“她不可能再有能力与殿下一较高下，殿下不必在意……”
司徒垣舫并非欲言又止，而是面带愧色，说不出口。
在蕴煌城之时，因为无意中得知苑玥对司徒梣下药之事，司徒垣舫为了巩固苑玥当时城主府都管的地位，而让孙幡儿私自加重了几味草药的用量。后来孙幡儿告诉司徒垣舫，会造成严重后果，司徒垣舫明知道如此，还是没有让孙幡儿停手，只是在那之后又加入了一些旁的草药中和了药性，使其不再那么凶猛，延缓发作时间。如果司徒梣在停药之后好生调养身体，那么再有两年时间，定然没有大碍，可是偏偏司徒梣清醒之后不久，就再次受孕。原本的喜事，变成了注定的丧事，早已得知一切的司徒垣舫只剩下难过和悔恨。
“垣舫，我相信你不会欺骗我。”苑玥望向龙涎河对岸，“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负我。”
“司徒垣辀，我会尽量留一条生路给他，但是垣舫你也不要再提生死之事，生生死死不是谁能做得了主的。”苑玥扶起司徒垣舫，“我想你能明白，小皇女之事不是我想要袖手旁观，而是实在爱莫能助。”
当日北地凌氏强攻枫州郡天险之时，司徒垣辀不但没有出兵协助，反而屯兵防止夙钦城借道蕴煌城，致使枫州郡久无援兵，其心昭然。无论杜氏家主曾经与齐府有着怎样的关系，毕竟没有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因此对于司徒梣的病只会任由其发展下去，不只不会出手搭救，恐怕不羞辱延亲王派出的信使，已经是名医杜氏最大的让步了。
“殿下，我……”司徒垣舫若不是顾忌身后不远处的人马，肯定会逾越自己的本分做出什么出乎自己想象的事情来。这样的女子值得被人疼爱，但是更加值得被人敬重。
“能够得到垣舫的悉心传授，是我的荣幸和福分。”苑玥的笑容中突然多了一些什么，比以往变得更加生动，“垣舫，我毕竟不是真正的主子，人前不必下跪，人后也无需顾忌。”
“苑玥，无论你身份如何，今日所作所为已经足以率领别人，天下人如果多为你所行，世间纷争不动干戈，自会消止。”如果侥幸这次能够留得残生，世间就真的多了一个眼中只能看到殿下一人的贴身侍卫贾元亮，苑玥，若能长留在你身边，此生无憾。
歆樾十九年，冬一月下旬，入夜，槿翳城，城主府，主书房。
楚博雅心急火燎的向着主书房一路狂奔，险些撞倒运送火盆的侍女。楚博雅手里用力掐着的密信在寒风中哗哗作响，上面是香必城探子传回的最新消息，刚到城主府门前，正好被外出回来的楚博雅和司徒橙撞见。司徒橙打了招呼自己回房休息，并不插手楚家两位少爷的私事，可是楚博雅随意瞟了一眼之后却脸色大变，立即奔着主书房而来。
“哥！这也太夸张了吧！”推门而入的楚博雅顾不得别人能不能听见，进了主书房就是一顿叫嚷，就差擂桌子了，这次的消息有些太不可思议，楚博雅觉得就算是自己一向玩得很疯，也不会下这样的决定，因为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毫无胜算。
“博雅。”楚飒揉了揉额头，每一次楚博雅冲进来都伴随着有些刺耳的尖叫声，对于在静谧的书房中呆惯了的楚飒，实在是有些太刺激了。
“先把信给我。”什么事情那么夸张，总归不会是苑玥收了素府两位公子就是了。楚飒脸色平静，接过被楚博雅蹂躏的面目全非的密信。
两千人。
楚飒觉得心口猛然一动，像是被从山崖上掷下的错觉。小公主的决定确实太过冒险，不然楚博雅也不会叫得如此尖利。
“哥！小公主她，她这到底是想做什么啊！”楚博雅又跳又叫的终于一不留神撞在桌角上，嗷嗷怪叫着在地上使劲跺脚。
“练兵。”楚飒将手中的密信放下，随手将面前无心再看的兵书通通推到一旁，重新整理着桌面上的笔墨纸砚。
“练兵？”楚博雅觉得太不可思议，素氏兵马少说也有将近三十万吧，除去素晴澜的人马，还有必备的守护香必城的守军之外，小公主能够调用的兵马在十五万左右，这还不算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势力和随时可以征调的有经验的民夫。如今竟然用二千人去对阵壬字营的十万大军练兵？练谁的兵？让壬字营的精锐去练习完全没有难度可言的十打一吗？
“小公主是在练谁？”楚博雅翻着白眼。
“她是在连楚家。”楚飒的脸上闪出一抹笑意，“她只是在试探，试探自己的身份，也同时试探楚家会不会袖手旁观。”
“小公主是把……”是把我们楚家当做了什么人！楚博雅咬牙，把后半句话吃回腹中，想也知道楚飒会怎么回答！自己才不会自讨没趣呢！
果然，楚飒平静的开口道，“小公主知道她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楚家应该做什么。”
“哥！”楚博雅终于忍不住插嘴，“我们楚家是要辅佐小公主复国，如果小公主现在跟身边人有什么亲密关系，最后不就成了为人做嫁衣！当务之急，是我们应该把天下收入囊中，再……”
“再双手奉送给她？”楚飒打断楚博雅，“你以为她会要吗？”即便是贴身之物，不是她自己亲选的，离去之时都不曾取走分毫。苑玥不想取分毫，也不想亏欠别人分毫，宁愿受苦，也不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楚博雅没有看到自己和掌柜一起清点苑玥留下的东西，因此并不了解她。
“为什么不要？谁会不想成为天下共主？”楚博雅跳脚。
“你房里不就有一个放弃江山的三殿下吗？”楚飒接口道，楚博雅立即语塞，“他不想取天下，一是不想因己伤人，二是不想背负天下苍生兴衰大运。他无法确定自己有天身居顶峰，还能不能保有今日的平常心，因此干脆不出手，任天下人自取。”
司徒橙为何不争天下。只顾游山玩水？在楚飒看来十分简单，身居高位看似荣华富贵，其实肩负着的压力和使命都比普通人沉重，未及至尊前，谁都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体恤百姓，可是登基之后呢？
日复一日的奏折，都是国家大事，没有一件能够稍微松懈，旱涝病疫，天灾人祸，边关征战，通通由帝王一人定夺，这又是怎样巨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