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如何才是对于百姓负责?所有的压力都会堆积一处,不会像地面的积水一样渐渐消失于无形,反而会像霜顶山上的积雪一般越级越厚。总有一天,这些压力会找到一个宣泄的途径,因此有些国君起初爱民如子,最后花天酒地,有些则是编撰残酷的刑罚,以求无人胆敢作恶。楚飒看来,司徒橙就是太清楚这样的勾当,因此根本不想去涉足。
金光闪耀的皇位,就是他眼中杀人无形的枷锁。
更别提上位之后,身边原本的亲近之人会不会变成妄图谋取自己性命的杀手。趁着自己毫无防备之际,伸出黑手。
帝王的寂寞才是保命的不二法门,可是这样的寂寞足以在漫长的时间里致人死地。
“至于小公主,不是她亲手打下的江山,她宁可不要。”楚飒眼中一些隐约的光芒若隐若现,“所以她在试探,试探楚家是否知道她的身份,也在试探身边的人是否真的可以依赖。”
“那个贾元亮就是延亲王府的长公子,怎么可能依赖?”
“呵。”楚飒一笑,“无论他是谁,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小公主的侍卫,内力尽失,还追随小公主奔赴战场,已经足够说明一切,至于壬字营是不是真的就要毁于兄弟之争,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小公主想要毁掉壬字营?”楚博雅眼前一亮,觉得壬字营毁了的话,绝对是件好事情,对于楚氏铁骑而言,整个歆国可以与之一战的,大概就只有壬字营的精兵而已。
歆樾十九年,冬一月下旬,入夜,槿翳城,城主府,主书房。
“那就要看小公主的态度了。”楚飒大概猜得到司徒垣辀的用意,应该是司徒梣在后面有所交代,要让他借此机会引出真正的五皇女。但是同样猜到如此的苑玥,绝对不会让她称心如意,否则也不会冒险出击,赌这一次的胜负。
“哥,那我们怎么办?出兵围攻蕴煌城吗?”楚博雅觉得总有一天,楚飒这些年一直挂在脸上的柔和沉静的外表会被小公主撕得粉碎。
楚飒沉默许久,“如果毁了壬字营,就能换来百姓安宁,就出兵蕴煌城好了。我只要苑玥平安无事,壬字营如何,司徒垣辀如何,全凭她做主即可。”
楚博雅离开之后,楚飒走到窗前,猛然扬起手发力,将窗户向内拉开。
瞬间,寒风刺骨。
很压抑。楚飒突然开始羡慕起弟弟楚博雅来,他的喜怒哀乐都那样的肆无忌惮。也许此时此刻,楚博雅正在闹着司徒橙无法入睡吧,闹得累了倦了,自然就会忘记一切,安然睡去,再醒来已经是不一样的一天,时光永远不会倒流,过去便是彻底离开。
司徒橙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人,如果自己不是生在楚家,也许……楚飒突然觉得自己是在是有些感情用事了。不再楚家,难道生在普通百姓家里,日日为了生计奔波,连糊口都非常勉强,偶尔有个灾病,就只能卖身到富贵人家的府上日日辛劳,然后呢,到了年纪被推给个陌生人生儿育女,一辈子浑浑噩噩的转眼过去。如果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兄弟之争,家产也好,名位也好,总归不能是自由身。若是如同司徒橙一样生长在帝王之家的高墙大院之内,能够长大成年恐怕都不是件容易之事吧。
每一座宫殿镇压了多少不甘寂寞的亡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最让人唾弃的便是每隔几年就大选一次的秀女,多少男女一生葬送,可是有几人能够顺风顺水的登上高位,又有几人能够不与他人相争的全身而退?见过了腥风血雨之后,再回来的那个自己,可否还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楚飒觉得也许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的,因为楚家没有外人眼中看到的那般高贵无暇。借腹生子,有多少中原女子在楚家的精心安排下源源不断的奔赴北地,去诱惑那些身强力壮的北地男子,一夜风流,从此在那些人心中留下一个解不开的结。与其温柔缠绵的女子,在不久之后便杳无音讯,看似凄美动人,其实他们根本毫不知情,身下的美人儿的虚情假意,蓄谋已久只是为了得到北地人的血脉。而那些大婚过后以种种名义离家而去或者突然失踪的女子,就更是数不胜数。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楚飒曾经在枫州郡亲眼见到北地男子在城门口苦等,城门周围的小茶摊的小二说男子已经等了整整三年。三年前,男子带着刚刚满周岁的儿子和温柔贤惠的妻子到枫州郡赶集,女子似乎有些疲倦,抱着儿子坐在门前休息,男子买几个饼不过片刻工夫,再转身返回之时,妻儿早已不见踪影。有人说看到女子抱着孩子跟在两名面慈目善的老者身后离开,说是去给儿子抓彩头。可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从此断了联系。男子坚信妻儿有朝一日会再次出现在枫州郡,所以一直在当年分离的地方苦苦等候,希望着奇迹的出现。
再后来,楚飒因为外出寻找楚博雅,又路过枫州郡,男子却已然不在。茶摊的小二却还是当年的那个旧人。小二倒是还记得楚飒,依稀说起那男子的旧事,某日午后烈日当头,男子不肯去城墙阴凉下躲避,说是怕女子会看不到他的身影,之后不到一刻,就摔倒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再也没有站起来,当场辞世。被茶摊小二和附近的老人们葬在郡外不远处的小山丘上。
楚飒犹豫了一夜之后,还是向小二问了男子的姓名,同时也知道了女子的长相,不久之后回到大营中亲自清点名册,果然发现了那名女子位列其中。当年被娘亲抱走的小男婴已经成为数一数二的勇士,英俊的脸上锋芒毕露。这些只有娘亲陪伴长大的北地青年被训练得极少有真情流露,服从任何命令,每一个都是精锐。放到何处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因此楚家根本不会让他们离开大营的范围。外界是怎样的天地,他们血脉相连却陌生的亲人,都是从来不曾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存在。而他们,一旦离开地处偏远的楚家大营,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再有回来的机会。
未必是生死相隔阴阳分别,却永远不可能再次相认故地重游。
因为只要他们离开楚家大营沾染上了外面的人气,就很难再保有最初那颗纯粹的心。
无论为了看上去多么至高无上的目的,蓄意破坏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都是卑鄙下流的,何况是从一开始,所有的美好都是一场虚伪的骗局。
楚飒不得不担心,如果最后苑玥得知了楚氏铁骑背后的真相,会不会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
歆樾十九年,冬一月末,夙钦城,城主府,主书房。
焦头乱额的司徒枟一把抓住小厮,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仿佛是绝处逢生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援兵?哪里来的援兵?有多少人?是何人统领?”
小厮被掐得龇牙咧嘴,“据报是龙涎河方向渡河而来的援兵,看不出是谁的兵马,对方并未打出旗号,只知道统领之人是个青衫公子。”
司徒枟脸上的狂喜之色立即有所收敛,随后换上了浓浓的担忧,一来是不知何方出现了自己尚不知晓的暗中势力,出现的如此突然,肯定是距离夙钦城很近,如果是敌非友,只是准备从混乱中捞取好处,对夙钦城没有任何益处,因此这样不打出旗号就意味着对方随时都有着倒戈的可能。二来,如果眼下的围城之势突然有所缓解,城中百姓胆怯之下未免会出现逃亡,到时候影响守军士气,情况只会更加危急。
“这算什么援兵?你们是怎么探查的?什么都不知道,那怎么能确认对方是援兵!”司徒枟烦躁的将一旁的玉镇纸甩到地上。
“因为。”小厮战战兢兢的答道,“因为探子亲眼看到那些人出手狠戾,将抓到的壬字营的散骑暗探全部连人带马的就地斩杀,但是同样被他们发现的我们的探子,就全身而退,任由尾行,没有阻拦。甚至他们在龙涎河北岸不远处安营扎寨也没有将我们的探子拒绝在外。”小厮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拽出一张图样来,“公子请看,这是他们大营的安置图。”
司徒枟紧皱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靠近龙涎河北岸,能够安营扎寨的范围只有不大的一块儿,最多能够驻扎五千人左右,对方既然选择在此地落脚,就有着相当的诚意。因此人数自然不会太多,只怕会不足五千之数。靠近河湖水泽,即便是冬月里,粮草也不容易保存,这些加在一起只能说明一件事,对方只是为了暂时缓解战局而来,而且很快就会离去,并没有争夺夙钦城之意。
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总算是落了地,司徒枟长出了一口气,大汗淋漓的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主书房门外长廊,惊鸿看着手中刚刚接到的消息,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惊喜之色,反而有丝淡淡的失落。刚才从书房中传出的一声玉器落地摔得粉身碎骨的声响,自己听得清清楚楚。司徒枟最终还是向着自己最不希望的那条路狂奔而去,越来越远,也许这就是皇族血脉中流传的本质吧,不是自己能够阻止得了的。
也许该看开,该放手的那个人,并不是司徒枟。
唯一令惊鸿觉得吃惊的是香必城的素氏,将领不是素府二公子,甚至不是素氏之人,一盘散沙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成为锋芒毕露的精兵,看来五皇女确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蛰伏十数年,现身便是如此惊艳的场面。不过,为什么司徒柏不亲自出面带兵,反而是委托给旁的人,难道他另有一番安排?
两千人,这是不取之道。
惊鸿觉得其中一定有些自己没来得及弄清楚的事情,或者说是被自己忽略的事情。素氏有自取天下之心,按说不可能会帮夙钦城。现在突然生变,只能说明素氏当家之人心中有了不为人知的打算。五皇女实为五皇子,这事情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知情,那么为什么素氏不打出五皇女的旗号?只能说明这支兵马是素氏的另外一手准备。
素氏兵马交给外人调度,要么是素氏有意为之,与五皇女联姻,要么就是香必城暗中易主,大权旁落。
惊鸿转身离去,既然杜氏中有不少人愿意追随着司徒枟,那就任由他们咎由自取好了,自己绝对不会插手此中种种。
如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个冒牌五皇女派出来的,惊鸿觉得饿心中的愧疚只会更深。不知她有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但是现在还没有听说什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