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然彻夜无眠。距离素二公子素晴影之前定下的时辰,如今已经不足十二个时辰。除了阮末,自己不能带任何东西上路,即便是那把拢晨琴。无论如何放不下心,都不能违背素晴影的意愿,因为那夜这位时常露出开朗笑容的素二公子说得十分清楚,要自己和阮末带一样东西离开素府,而且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保证这件东西毫发无伤。至于拢晨琴和其他一些沈乔然随身不能丢弃的东西,也已一一告诉素晴影,素二公子亲口许诺,不久之后就会将这些东西亲自送回醉青坊,交予醉青坊保管,以便沈乔然日后取走。
混乱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后园中突兀的响起,沈乔然刚要出去查看,就看见刚刚在隔壁房间中沐浴过的阮末一脸慌乱的跑进房中,紧紧抱住自己全身颤抖,仔细一看,左臂上的衣衫还不知被谁抓破了一大片,露出左臂上的那个令阮末头痛许久的青色斑痕。
因为是自小将阮末捡回,从小抚养到大,因此沈乔然对阮末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熟悉。那块儿青色胎记随着阮末一天天长大,似乎也渐渐长大,但是形状还是最初的模样。沈乔然清楚的记得,阮末小的时候,每次沈乔然为他擦拭身体时,阮末都会格外厌恶的求沈乔然将那个胎记擦掉。沈乔然无数次向阮末解释过胎记是无法擦掉的,但是小小的阮末仍旧固执的想要除去那个青色的痕迹。沈乔然很难忘记,固执的阮末曾经偷偷在夜里从自己身边溜走,然后用不知从哪里捡回的脏兮兮的生锈匕首划向自己粉嫩的左臂。
一定要除去,那个胎记,是很丑的东西。
“乔然哥哥!外面!外面……”能让向来反应有些迟钝的阮末怕成这般的只有两样,沈乔然十分清楚。但是,素府公子大婚之夜,难道后园竟会有人借此行凶不成?
一路从书房跌跌撞撞到后园藏身的素氏家主素云煌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发现过去二十几年中被蒙在阴暗角落中的事实。
剧痛,可是剧痛中还是看到了眼前不相识的年轻男子刚刚沐浴后披上衣衫的动作,左臂上显露出的那块儿青斑……实在是太过熟悉……明僮……自己……还有……素氏历代先人都有的那块儿青斑!
这人是谁?难道明僮当年在外面还留有其他子嗣?
大把大把的冷汗从虚弱不堪的素云煌额间滚落。可是素云煌根本对此置之不理,涌动着的异样情愫,让素云煌不受控制的猛地向前扑向刚刚从房中走出的阮末。数次被醉青坊坊主曲寒烟袭击,阮末早已养成习惯,只要有东西突然冲向自己,都会在瞬间下意识的躲过,能让阮末不躲避的,全天下也就只有沈乔然一个而已。阮末的动作虽快,可是也没有快过素云煌,虽然躲过了正面冲撞,却被素云煌一把将左臂整个袖子拉扯下来。阮末仔细一看,一个陌生的老者口鼻处早已被血迹覆盖,再往下看去,整个衣襟上都是红黑交错的颜色,惊吓之中阮末也忘了将倒地抽搐的老者扶起来,径直向沈乔然的房间跑去。
别走……素云煌眼前一黑,最后看到的一幕,就是不知何人的年轻男子消失在自己眼前的背影。
天色微明,素府南苑,小舍。
对峙一夜。围观的小厮侍女早已悄然退下,担心被两位公子波及。
素晴澜心中有些惊异,素老家主到现在仍旧没有现身,任凭自己与素晴影对峙彻夜。但也顾不上许多,早已颜面无存。
素晴影没有素晴澜那般疲惫不堪,早已打好主意,只要苑玥在自己房中度过今夜,以后无论受到怎样的磨难,都好过再与素晴澜纠缠不清。
“唔……”轻微的头痛,苑玥终于从昏睡中慢慢转醒。没有立即睁开双眼,难道是昨夜小九又忘了关上……
惊醒。苑玥蓦地睁开双眼。一侧大开的窗扇吸引了苑玥的注意。
素府两位公子的目光同时集中在苑玥身上。
素晴澜觉得胸口处一阵难以抑制的翻滚,苑玥醒来时太自然太放松,根本看不出被点住穴位的模样,睡的如此香甜。苑玥,你是当真,如此信任这个素晴影?毫无防备的睡在他房中?而且还是在我们大婚当夜……
原本打算挑开郑婉若的锦帕之后就讲明大妇现在有孕在身不能尽责,因此自己会去苑玥房中过夜,但是,一切都被慌慌张张前来通报的小厮打乱。
清晨,素府家主书房。
接到贴身小厮口信的素晴澜急匆匆的将素晴影和苑玥撇在小舍不再过问,可是赶到素云煌的书房时还是晚了一步。
地上干枯的暗红色,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谁的血迹。素府总管惨白着的一张脸,没想到自己赶来向家主回禀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番景象。素晴澜仔仔细细的查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物件,这个房间中不止有家主素云煌一人。至少家主的伤,绝对不是自行造成的。因为即便是自尽,也没有必要对自己下剧毒。素晴澜俯身屏住呼吸,仔细盯住桌面上的细小颗粒。浓郁的蕙香气息。必须用蕙香香草的粉末来掩盖住生腥气息的毒物,无一不是天下至毒之物。即便是名医杜氏在世,也很难全部治愈,只能一再拖延不死而已。
等同于无解。
“家主……现在尸首停放何处?”素晴澜缓缓闭上双眼,止不住双眸中还是有一丝酸涩。
“公子请……跟我来。”素府总管狠狠一把将双眸中的老泪擦干,家主大人,你在天之灵,老奴该如何告慰?真是罪该万死,为何昨夜不把宾客交给别人去伺候,明明知道家主大人昨夜又到了该服药的时候,竟然一念疏忽!
素云煌的尸首停在家主书房后的小房间里。素白的衣衫上,黑色的血迹大片大片盖满。素云煌的面容与素晴澜之前想象的有很大的不同,并不像一般人身重剧毒之后的痛苦扭曲,反而是巨大的疑问,仿佛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仍然有许许多多没有揭开的疑惑。
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能让一向惜命的素云煌不顾自己重伤的身体,反而兀自追寻下去?素晴澜双眉高高扬起。
“公子,这是家主大人当日留下的手书。”素府总管老泪纵横,家主大人,你可知道,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孙儿,直到你身死的一刻,仍旧没有……
手书的最初几页都被殷红的血迹浸染,素府总管却第一次看到,素晴澜的脸上出现了然的神色。难道……
“总管,将所有素氏暗中的影卫全部调来,别告诉我说,你对此一无所知!”
一夜之间前后判若两人,就算有千般万般的错……
自从那夜之后,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想要一统天下的狼子野心?难道你以为你可以?
午时三刻,素府南苑,素晴澜书房。
灰烬被素晴澜亲手埋在书房中的金边幽兰下,上了年纪的素府总管虽然一夜未眠显得有些疲惫,但是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立一旁,仿佛伺候着素氏前任家主素云煌一般,静静等待着素氏现任家主素晴澜的第一个命令。
手心中是已经被素晴澜攥的微微湿润的扳指,素氏一族的家主信物。素晴澜将藏住了所有秘密的金边幽兰摆放在自己桌角,一被吢雪茶缓缓倾倒在金边幽兰下。吢雪茶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可以溶掉洗净所有墨迹药汁,无论是哪种墨痕或者药渣残留下的深深浅浅痕迹,都会被吢雪茶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洗得全无痕迹。将所有的秘密彻底埋葬。
素府前任家主素云煌的丧事让临汐城中上至迟暮老者下至几岁稚儿都十分惊讶。一反常态,素氏每次大喜大丧通通脱离不开的大操大办,这次却完全销声匿迹。刚刚悬挂过喜庆红烛红色纸质灯笼的素府,如今白色的纱帘上下翻飞,素白色的纸质灯笼不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在风中摇摇曳曳。
红白喜事。素府门前依旧是一副车水马龙的常态,许多前来观礼素府长公子素晴澜大婚的远路客商尚未启程返回,就不得不涌入临汐城中各处商铺,再次购入价值连城的物件,以应付毫无征兆的素府前任家主素云煌的大丧。
素府如今主事之人正是之前最不想接手素氏势力的素府长公子素晴澜。
与往日人家大丧停放整整十日不同,素云煌的棺樽只在素府前厅匆忙中设立的灵堂里停放了三日。三日之中,前来素府悼念的各地客商活活将素府大门的木栏踩踏。三日之后,前来前来悼念的客商只能诚惶诚恐的徘徊附近,因为他们并不能真正确定素府不再接受外人悼念素云煌一事,是否确有其事。好在传言尚未来得及四散开来,素府的迅速行动就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
素云煌下葬的那一天黎明,围观的众人早早将素府门外不远处的酒肆包占一空,令众人出乎意料的是,素府长子素晴澜并未亲自现身将素老家主的棺樽请出,据说是因为长公子素晴澜刚刚成婚不到十日,红喜白丧不宜相冲。走在棺樽前的年轻男子,是众人并不熟悉可是又恍惚有所记忆的另一个人。
素府二公子,素晴影。
这个名字连同这个人,都引起了围观众人的高昂兴趣,可是无论此后怎样暗中打探,都无法得到除了这个名字之外的其他消息,一丝一毫都不曾透露风声。连在素府做工十几年的老侍女也说不清楚,这位凭空蹦出的素二公子究竟是何人所出。只是有一点,众人可以确信,能够以素氏子嗣的身份代替长公子扶棺下葬的,必然是素氏血脉,也许是因为种种告不得人的辛秘,才会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可终究,也是素氏血脉。
素晴澜独自站在素府被层层黑纱包裹着的祠堂前,身边静寂无声。
突然,一个莫名的笑容缓缓展露在素晴澜略显疲惫的面容上。
素云煌,在旁人眼中你聪明一世,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狡诈多端……可是,如今又如何?你大概猜想不到,我这个顶着你孙儿名号的素氏子弟,其实跟你素氏血脉毫无关系吧!而且,现在那个有着你素氏血脉的真正孙儿,只能以二公子的身份存在着!
素云煌,别以为这些年来我当真不清楚你其实一直在心中暗暗恨着我!恨我的出生没能留住素明僮的心!恨我娘亲司徒琇楠的无能软弱!恨我不如素明僮那般容易摆弄!
呵……也许,最恨的,应该就是我素晴澜当年烧毁了素明僮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的灵位吧。依照歆国习俗,如此被玷污过的灵位,根本无法再次拜访在列祖列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