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飒眉头舒展开来,将桌上的图谱一把揣进怀中,迈步向楼梯走去。该来的总是要来,有曲伯从旁护驾,在自己返回家中的数月之内,苑玥足可以将图谱上的招式练个一成左右。楚飒微微一笑,教会苑玥如何自保应该不是件坏事,何况楚家虽然历来是御史大夫,几乎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外家功夫自然比不上武学世家,但是,楚家先人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套修炼内劲的心法,却是十分强劲。就让苑玥先浅显的学习一些,毕竟不是坏事。楚家心法讲究的不是一板一眼,而是万事随缘,若是苑玥当真与楚家有缘……楚飒脸色一红,其实就是与自己有缘,那么,学会这套心法,自然就不在话下。
一方面是出于为苑玥着想,另一方面给苑玥找些事情做,这样自己离开之时,苑玥忙完一天的事务,练功之后应该会直接疲惫的想要休息,而不会再想东想西的噩梦连连。
楚飒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自己离开之后,苑玥会在夜里无法安心入眠。毕竟两人数月之间都是相拥而眠,即便苑玥如何不承认也否认不掉的事实,楚飒的体温对于苑玥而言,确实是一项极为能够让她安心凝魂的利器。
安心到,常常是苑玥刚刚碰到枕头,一只手抓着楚飒的袖子,还没有抓紧就已然安心睡去,仿佛手中抓住的天上贬入凡间的掌管睡眠的仙子一般。只要一碰到衣袖,就会立即陷入睡梦之中。
而楚飒不想也不愿承认的是,也许习惯真的就是十分可怕的一种东西吧……
在苑玥不知不觉习惯了楚飒胸膛的温热之后,总会在睡梦中不自觉的靠向楚飒的怀抱,而楚飒也渐渐开始习惯,睡梦中被紧紧环绕住的触感。
只有在幼年时曾经抱过弟弟楚博雅的楚飒在成年之后唯一真正意义上拥抱过的人,就只有苑玥而已。柔软脆弱的女子,常常伪装成的坚强,快乐只是摆在面容上,任由他人查探的面具而已。
楚飒在这一瞬间突然想知道,如果自己在白日里轻轻抱住苑玥,她会不会拒绝自己……
如果是两情相悦,尚可以算得上,被背叛……名正言顺。而事到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越走越远。即便曾经与自己有过无数的亲密,到头来,还是敌不过胭脂水粉。
临汐城,百老客栈,上等客房。
只是短短几日没有碰面,面前的楚博雅已经憔悴的快要让司徒橙很难认出这是当夜在街角的阴影中偷偷嘀咕着让自己从新为人的那个少年。
司徒橙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几日之前的决定。几日前由于宫中突然送来大皇兄司徒桾的口信,招司徒橙立即回宫,因此司徒橙匆匆与楚博雅告别之时只说自己一两日便会返回。当时虽然楚博雅用尽了各种小花招想要司徒橙带着自己一起离开,但是楚飒的意思非常坚决,决不允许楚博雅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另一方面司徒橙也觉得大皇兄突然这么急着让自己回宫,大概也是事出有因,带着个口不择言没心没肺的楚博雅在身边,确实不方便。宫中不比其他地方,一句话说错,就会招来无数暗中肆起的歹毒杀机。比起随时可能丧命黄泉的杀机险境而言,兄长不过就是困住楚博雅几日不许出门罢了,司徒橙原本料想这些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是眼前这副凄惨无比的模样,让司徒橙不得不推翻了自己原本的判断。
楚博雅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向司徒橙控诉哥哥楚飒时常将自己困在书房中颂读的“酷刑”,也没有故技重施故意装可怜诉说着自己已经多少日夜不曾见过歌舞坊中的美人儿姐妹,没有向司徒橙抱怨床榻有多么的冷硬,饭食都是怪异的气味儿,自己又是怎样难以下咽。甚至都没有指责司徒橙言而无信,原本说是三两日就会返回,现在却拖拖拉拉的离开这么久……
什么都没有,似乎楚博雅对于司徒橙的离去十分平静的接受了。
但是司徒橙怎么会不了解楚博雅的习惯?越是这样的平静,就越是心中受到了难以置信的伤痛。越是压抑着不发作,其实就越是伤到连楚博雅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的地步!
司徒橙犹豫着要如何开口打破眼前的僵局,上等客房中的静寂无声原本对于楚博雅而言应该是最为难以忍受的,毕竟楚博雅是热闹惯了的人,这样漫无止境的无声不会让楚博雅躁动不安的灵魂冷静下来,相反只会将楚博雅更加难受得想要挣扎逃离。
直到楚博雅一直隐忍着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滴下一滴,与此同时楚博雅猛地将头低下,似乎是故意紧紧盯住自己眼前的地面,仿佛那里出现了奇珍异宝一般。
“哥哥在客栈后面的小园里……”楚博雅始终没有抬头,司徒橙向楚博雅靠近的脚步才刚刚移动了一步而已,楚博雅立即将这半句语意未尽的话甩出双唇。司徒橙……既然已经走了那么多天,那么现在,你回来,又是为了什么?楚博雅不想让楚飒之外的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因为除了哥哥,大概任何人也理解不了自己这样的心情吧!时刻担心着被抛弃,时刻担心着是否双眼刚刚合上,以为可以浅浅入睡的片刻之后,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那些温暖的紧紧握住自己手掌的亲人,都会在下一瞬间通通消失不见!
娘亲会消失不见!从未谋面的生父也会消失不见!幼年时陪伴自己的小侍女会消失不见!连养在自己书房中的鸟雀也会在不确定的哪个瞬间消失不见!自己身边所有的人和东西,甚至连没长脚的花草都会通通消失不见!除了哥哥楚飒……每个人都会离自己而去……把自己一个人扔在不见天日的山洞中,没有人来找寻自己的下落,没有人知晓自己总是冲向歌舞坊的原因是因为夜里怕黑,而深夜中只有喧嚣放纵的歌舞坊才有足够温暖的灯火和酒菜,无论何时去,都会有暖玉温香的投怀送抱,温暖着自己渐渐冰封的灵魂……
这一切,除了楚飒,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而自己,却总是一味的想要逃离哥哥,并不是厌恶被兄长严加看管的繁琐,只是……楚博雅心中再过清楚不过,自己不是能够成为楚家下任家主的那个人。与其让哥哥楚飒对自己这个永远没法成才的弟弟先是寄予厚望,然后再失望……楚博雅觉得不如自己就从一开始让哥哥对自己彻底失望好了,没有寄予太多的希望,即便日后失望,也不会太过难以接受吧……就好像是一个贫苦不堪顿顿都只能吃些粗米糙面的庶民之家,其实最好的帮助方式并不是突然送给他们一度春秋足够食用的精致米油之物,而是日复一日的赠与一些他们平日里就食用惯了的饭食,让他们吃饱不再饿肚子。
真正的幸福,不是大起大落的兴衰,而是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平静安宁。
楚博雅曾经一度以为司徒橙会是那个例外的人……那个除了哥哥以外,第一个能够了解自己心中恐惧的陌生人……可是……
司徒橙离开的几日里杳无音讯……完完全全从楚博雅的视线中抽身而退,似乎这个世间从来就不曾有过司徒橙这个人……
楚博雅,是你太过一厢情愿了吧,一厢情愿的缠上了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一厢情愿的相信依赖这个根本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的年轻男子……一厢情愿的以为,司徒橙会包容自己全部的小心眼和坏脾气……从来没有想过凭什么司徒橙会这样放任自己的任性和无理取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于司徒橙而言,不过就是街上可以一抓一大把的毫无可取之处的普通人罢了……凭什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迫别人对自己好……
司徒橙转身离开的瞬间,楚博雅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的悄然滑落。哥哥的决心自己再清楚不过,即便司徒橙有铁齿铜牙也劝不动哥哥楚飒,自然自己还会被软禁在这座百老客栈中无法脱身。更何况,自己功夫虽然极差,却也分辨得出,刚刚在自己提到哥哥楚飒时,司徒橙呼吸微变的声响……哥哥确实是自己见过的最出色的男子,就算司徒橙当真没有勇气敢在哥哥面前为自己说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是,为什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不甘心!
司徒橙,你这次选择离开,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临汐城,桐辰商街。
即便是在冬日里,刚刚一路疾走到此地的司徒橙额间也已泛出轻微的汗意。楚博雅最后隐藏在长发中的面容自己并没有看得清楚,可是那样明显抽搐的双肩却是怎样都骗不了人的悲伤凄凉。
不想轻易说出口那些言不由衷的看似安慰楚博雅的谎话,司徒橙脑筋急转突然记起自己数月之前曾经到过的某条商街上似乎有一家商铺……
不知为何,司徒橙突然觉得那样东西一定是可以改变楚博雅困境的利器!
“掌柜的!”老掌柜趴在柜子上竟然昏昏睡去,让司徒橙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这光天化日之下,商铺的木门毫无遮掩,除了门口那只扁毛小畜生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扰民之外,再无其他声响。掌柜的老者睡得倒也真是够踏实的!司徒橙无奈的翻翻白眼,那穿着后腰左右各自打着一块儿补丁衣衫的老者,竟然趴在柜子上睡得微微打鼾,还把一溜长长的口水……如果不是不得已而为之,司徒橙发誓,有生之年,都绝对不会再踏进这家商铺半步!
“掌柜的!你个死老头子!又睡死了不是!你是不是银子赚够了!想回乡养老了!你倒是早说啊!”司徒橙开口的语气被门口足有两岁稚童般高矮的大鹦鹉瞬间给学了个十成十!司徒橙惊讶之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盯着鹦鹉。常言道“鹦鹉学舌”,可是今天这般!哪里是什么鹦鹉学舌!根本就是鹦鹉成精了吧!
早在两年前,司徒橙一次游玩之时就曾经听闻过,临汐城中有家商铺,掌柜的养了一只能说会道的鹦鹉,司徒橙好奇之心当即跑来查探,却发现鹦鹉羽翼未丰,虽然学舌的功夫很到位,甚至能够与人对接许多典籍,但是司徒橙却并不觉得如何稀罕,毕竟歆国之大,这样光说不练的禽鸟并不是只是此处一只而已!没想到,就在数月之前,这只早已被司徒橙抛之脑后的鹦鹉,再一次从新进入司徒橙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