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性命相抵,虽年纪尚幼,却毫不退缩。那位世伯教出的好女儿,令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亦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想,二十年后却换来了一条自以为有情有意,事实上却是丢人显眼的白眼狼。如果说是我曾经选择将一切埋藏雪中,才造就了今时今日丧心病狂的你,那么,就由我再来一一纠正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犯下的错,确实也应该由我独自承担。
歆樾十八年,秋三月末,午夜,飞霜峡。杜氏长小姐卧房。
名医杜氏长小姐杜葳蕤房中的贴身下人,如今就只剩下云儿一个。杜枟的身份,令不少杜氏中人都在暗暗猜测。隐于山中的名医杜氏一门自从迎回长小姐杜葳蕤之后,也可以算得上是多事之秋。无论是镇国将军府齐氏的仗势欺人,还是之后长小姐有孕在身却险些丧命,都让名医杜氏忙得不可开交。直到镇国将军府的长公子齐荏在月余之前终于离开杜氏,并且没有返回之后,杜氏才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如果一定还要再讲得确切一些,应该说是,杜氏近来几乎没有外人出入,出了在外求学已久的杜添泠返回杜氏时,带回一名陌生的女子之外,就没有旁的什么人。也许正是因为之前与向来交好的镇国将军府闹得不可开交一事让名医杜氏的人对于外来生人很有些忌惮,因此让杜添泠有些尴尬的场面时时出现,好在跟随杜添泠一同回到飞霜峡。中的女子似乎也是自在惯了的人,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并不在意。
女子没有什么异样。
至少杜添泠被长小姐叫去仔仔细细询问过与那女子的相识过程,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因此才会勉强答应下来让她暂且住在杜府。如今女子在飞霜峡。中已经数月,常常是白日里杜添泠带着女子一起上山采药,或者碾压药材,不然就是两人对坐手谈,倒也不觉得烦闷。女子是个极其安逸之人,很得杜添泠的心意。不过看得出,名医杜氏的其他人对于女子却不是十分友好。甚至杜添泠亲眼所见,杜氏之中不知哪房派出的小厮悄悄卧于女子卧房的木窗下面,屏息凝神查探着里面的状况。直到上个月,这样的情况才算是有所好转。也许各房终于发现女子并非什么歹人,才会慢慢放松了警惕。杜添泠无计可施,只是心中暗暗觉得有所亏欠。毕竟女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又是在自己三番五次的邀请下,才会同意千里迢迢到飞霜峡。中游玩一番,不想到了杜氏本家,竟然遭受到的会是这种礼遇。
江月。女子的名字十分普通,听不出有什么皇亲国戚的血脉。身着的衣衫发饰也无一不是街面上的商铺中就能买到的普通货色。杜添泠曾在一路之上仔细观察过江月的两只玉手,看样子江月的身份应该并不是伪装。两手中间均有一道儿不窄的薄茧,十指指肚略平,显然是常年使用绳索一类的粗重东西所致。江月与杜添泠所说,自己家中原本就只是靠运些小件货物谋生,到后来因为一次意外,家父连同押运的货物一起被歹人劫走,下落不明。娘亲从此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辞世而去,只剩下江月一人照看着家中已经破败的货行。再后来,丢了货物的客商屡屡上门闹事骚扰,货行早已经营不下去,江月只能收了货行,一人上路。准备碰碰运气,看看能够找到家父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仅此而已。
可是,歆国疆域辽阔,想要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一个失踪了的人岂会如同想象中的那样容易?何况江月并不确切的知道货物和人是在哪里失踪的,只是隐隐约约的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听说过,这一次要将货物送去国都临汐城,似乎是哪家府邸要办喜事用的贺礼。但是印象早已模糊不清。因此江月只能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各条可能通往都城临汐城的路上。
货行出身的女子,两只手中间自然而然有着常年用绳索捆扎货物时留下的茧子,江月的手正好有力的证明了这一点所言非虚。杜添泠离开杜氏已久,行游过的城池也算是不少,孤身一人到各地求学,访问名士隐者,虽然对于世间种种欺瞒伪装的手段不能说是百通百灵,但是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多少还是心中知道一二。
对于江月的遭遇,杜添泠多少有些同情。算是同病相怜吧,杜添泠的娘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踪影,没过几年杜添泠就变成了杜氏族中长辈们共同抚养长大的子嗣,因为杜添泠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根本没有人知道。好在杜氏中同辈的子嗣甚多,又是大家族住在一处,因此杜添泠的饮食起居自然都有人照管。等到了成年之后,经过一番考验,杜添泠虽然也算是不错的人选,却并未达到杜氏家主要求的程度,因此杜添泠面对着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毅然选择了离开飞霜峡。到外面去闯荡一番,也许会拼出自己想要的生活。
杜添泠离开飞霜峡。时,不过十六岁刚刚成年稚气未脱的男孩,再次返回却已经是二十四岁的成年男子。几年之中,杜添泠涉足过许许多多的行业。从酒肆的跑堂小厮做起,杜添泠见识过了一番红尘悲欢之后,却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医者更多一些。许是杜家人血脉中流淌着的始终都是生生不息的悬壶济世的情怀,在杜添泠终于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后,收拾好行囊,踏上了返乡的归途。却不料途中旧病发作,正巧被同样没有了亲人照顾的江月所救。
床榻上的杜葳蕤轻轻翻身。黑暗中微微眯起的双眼,显示出这位杜氏未来的家主并没有如同杜氏其他人一样早早休息。甚至可以说成是很难真正的入眠。自从……杜葳蕤微微叹气,用他的亲生儿子一条小命换来他的性命,自己直到今日还是觉得并不后悔。只是……从杜氏身为医者的立场来看,这样做却根本就是无意义的。杀一人而救一人。与不救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有人丧命罢了。那个没有出世就被自己强行剥离了生命的骨肉,会不会在九泉之下含恨,自己不得而知。只是,近来这些时日,却渐渐感觉得到,腹中仅存的那个女儿生机完足,似乎有着天人之象。
近日来两腿常常肿得十分厉害,如果不是司徒枟常常在自己入睡之后轻手轻脚的替自己按压,杜葳蕤怀疑自己是否连下床都有困难。
果不其然,自己在床榻上的声音已经压到极低,却还是惊动了暖阁中没有安歇的司徒枟。曾经的皇子沦落成今日一个见不得光的家族的小厮,杜葳蕤始终猜不透,到底是怎样的念头,能让司徒枟竟然如此安稳的留在自己身边。想不透就暂且放在一旁好了,但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引起了自己的兴趣。
起初杜葳蕤以为司徒枟只是对于按摩痛下苦功,向族内的长者请教过,所以才会按到自己身上的穴位和力度分毫不差的完美。但是时日一久杜葳蕤便发现,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那般简单,司徒枟对于医术的天赋,几乎是不亚于自己的敏感,虽然很多东西都因为不曾接触过而有所欠缺,但是司徒枟却能做到一点就通,几乎不用再多费唇舌。这样的天赋是许多杜家子嗣梦寐以求的珍宝,现在却意外的出现在一个外人身上,的确有些让人不自觉的嫉妒。
司徒枟双手刚刚触碰到杜葳蕤的一刻,杜葳蕤突然轻声开口,“枟殿下,你的容貌,待惊鸿身体康健之后自当全力医好……”
司徒枟被杜葳蕤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后面那句话反而没有听得十分真切,一时间也就没有作答。杜葳蕤心下有些凄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像是逐客令的话来,但是现在见到司徒枟这样的反应,杜葳蕤心中倒是有些大石头落地的安心感。他没有出言拒绝,便是默认了吧。名医杜氏虽然治好了他身上的毒,却又让他遭受了另一番苦难,也许他早已有些不耐烦了,想要离开也是正常的。毕竟曾经贵为一国皇子,没有必要始终低三下四的寄人篱下。
惊鸿胡思乱想的情绪却并没有传递给司徒枟。借着微弱的月光,司徒枟只能看到惊鸿躺在床榻上的细瘦的轮廓。惊鸿身上没有什么肉,即便是在怀了身孕之后,手臂仍旧是不堪一握的纤细,让司徒枟还是好奇。旁的女子有孕在身至少会胖上一圈儿不止,为何惊鸿竟然如此消瘦?
却在很久之后才得知,杜氏女子有孕之后无不是如此模样。母体在孕育期间从外界获取来的养分都是一时的,比不上早已在身体中蓄积好的养分来的充足。因此杜氏女子在生产之前都会服用一味儿汤剂,让胎儿尽可能的从母体吸取需要的养分。
但是这样做同时也是十分危险的,因为汤剂过量,就会造成胎儿过大或者母体承受不住,最后母子不保。
当她又一次在我面前抽搐着倒在冰冷的地面时,我格外悔恨当年自己为何要遇见她。也许死在那场纷纷扬扬了数日才最终停歇的大雪中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她不会再一次因为我这个出现在命中的不速之客,而年幼丧父,亦不会因为替我们挨了那一掌从此病痛缠身数年之久。如果当时的我知晓那一掌留下的竟然是一世情殇,何不立即迎上……致命又如何?总好过之后数年的痛心疾首。
她在我身后倒下的那一瞬,我始终不曾回首去辨认清楚她脸上的神情。我很担心,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眸看向我时,早已变成由衷的憎恨。曾经的宠溺亲密,荡然无存。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甚至不是当年那些追杀我们的人的错。错只是错在了,我命早该绝,苟且偷生的下场便是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现在能够救我的,只有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刻意的躲避着我,不再看向我,也不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只是觉得很疼。五脏六腑,仿佛突然从身体的各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中,汹涌而出,许许多多的疼痛。冰冷,歹毒。
纠缠多年。
入夜,醉青坊,总管冷镜书房。
冷月手腕处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