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得最深的,往往不是那些真正做出什么难以原谅的事情来刺痛我们身体的人,反而是那些我们最不想放手的人,也许那个人本身并没有犯下什么真正不能够被谅解的错,偏偏是,情到浓时比纸薄,越是亲近,越是容不得一丝半毫的不完美。也许我们眼里看到的那个人,起初都被美化得太过惊人,以至于到了后来发现有一丝与我们想象中的不同,就会以为那个人变了许多,不再是最初的那个人。
其实,那个人从来就不曾变过,变得只是我们看向他的期待着的目光。
不要再想了……
苑玥强行命令自己要断绝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怎么可能再一次的心软!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才刚刚逃离就开始为他开脱了吗?就因为他还没有将那双手伸到自己身上?能够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对待一只与人无害的禽鸟。那么他对自己的那些好,又算是什么?仅仅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在他面前身处哪个可以肆意蹂躏的最底层而已吧!并非自己有多么的特别,而是仅仅因为自己并不是那般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罢了!
无伤,那只是眼前,只是相处的时日还不够长久,又或者,自己暂时还处于他不打算动手戏弄的那个安全的角落里……
至伤,才是不久之后才会必然发生的事情罢了,躲不掉的命运,如蛛丝一般紧紧缠绕,这样的命运却是苑玥无论如何也不想要接受的。
如果要陷入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么为什么还要将自己从死生一线的边缘上拽回来,有什么意义?
苑玥有时会想起娘亲很久之前说的那些话,很多话已经不再记得十分清楚,只是,娘亲一直念叨着自己并不是一般庶民,一定要走上与众不同的人生,苑玥记得格外准确。也许,自己大难不死,真的可以必有后福吧,也许自己一次次从生死边缘上挣脱出来,就是意味着自己命不该绝。既然命定的就是如此,自己又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唯一不会伤害自己的那个人就是娘亲,可是,娘亲终究是早已不在了,此后的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么有人会保护自己,即便自己一如名为紫苑花的野花一般躲在无人知晓的僻静角落中,与人无伤,也还是会被人残害倍加折磨。
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素氏公子也好,平易近人的楚家少爷也罢,根本就没有人会是自己的依靠。
“不舒服?”司徒柏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安安静静,只是眼中不时划过的一道悲伤极似皇妹梣儿,让司徒柏忍不住去关心。神似,却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皇妹司徒梣是那种忍到极致然后突然爆发的人,常常会对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兄长一顿拳打脚踢,而面前的女子却仿佛根本就看不出爆发的一刻,一直是不愠不火的模样。
算是司徒柏一丝好奇心突起,想要看看女子这副平静的面具下面,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表情。有着这样的悲伤面容,却忍住没有放声大哭的女子,甚至比皇妹还要隐忍不发,这样的忍耐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梦初醒一般,苑玥的回忆被司徒柏的问候打断的同时突然露出自己也没有料到的笑容。缓缓摇头,否定了司徒柏的推测。这样的遭遇是不能给讲给任何人的知晓的,亲近的人也好,陌生的人也好,都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他们终究不是自己,没有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终究不会真正的明白自己到底忍受了怎样的疼痛。自己既然已经披上了那副不痛不痒的外表,那么,就让别人以为自己是真的没事好了,何必掀开自己的痛处让别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不指望不稀罕别人的同情,苑玥是从歆国都城临汐城中最破败的老街上长大的孩子,还有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苑玥不曾看过的。不说老街上时常会出现的有人冻饿至死的事情惨象,甚至还出现过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壮年男子指使着数名小厮将家中老者丢在老街上瞪得事情发生。人生一世,很多人追求的不过就是自己那一份儿短暂的逍遥快乐罢了,并不需要计较那么多。
只有这样,不言不语,不动声色,也许才是对于自己这种没有任何人能够依仗的人最好的选择,也许让所有人都远离自己,才是最好的,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司徒柏体贴的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看着苑玥的一头秀发,突然就有了想要上前去摸摸的感觉。苑玥这个人像是山间跳跃或藏身不出的小蓄狸,警惕,敏感,隐藏自己。
当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苑玥的视线突然扫到窗外的不远处的高大的城门上。
蕴煌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此地住上很久很久。当时的苑玥只是想到了一处而已,主城中是自己最容易藏身的地点,无论是哪支势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将整个主城中的所有人都排查度过一次,算是最好的隐匿之处。
“什么?你想留下来?”两日之后,当养好身体原本应该告辞的苑玥突然提出想要留在司徒柏身边,着实让司徒柏吃了一惊。回头看向皇妹司徒梣的表情,却发现皇妹根本就没有理会自己这边的事情,也许皇妹没有注意到苑玥的请求,毕竟苑玥虽然光明正大的请求让她留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让司徒梣误会,也是正常的。
有些出乎司徒柏的意料,没有想到这名写得一手好字的年轻女子竟会是个不能开口的哑儿。连这样的请求,都是写在纸上,而后递给司徒柏看的。
“留下可以,但是,你只能成为侍女,明白吗?”司徒梣突然开口,算是应了苑玥的请求,但同时,也将苑玥与司徒柏的界限分割的十分明显。司徒梣的目光从苑玥身上缓缓扫过,苑玥顿时感觉到一片冰冷,这个女子要比她姐姐冷硬得多,却偏偏很吸引苑玥的注意力。
苑玥的目光中突然升起一道炫目的光芒一瞬即逝,她才是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如果最初想要留下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那么现在,是因为苑玥已经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苑玥并没有注意到,就在她将自己的目光集中在司徒梣身上的同时,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司徒柏却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往事如烟,很多事情苑玥会这样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其实经历过的一切,并不如何惊心动魄,不过就是有人几次三番的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罢了,这样的回忆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时分特别的事情。只要能够活下来,这样的事情,又算作什么呢?一丝凉意缓缓沁透心口,慢慢堆积成为最彻骨的寒冷。苑玥握住自己红肿未消的半边手臂,脸上的表情接近凝固,呵,再多的磨难又怎样?自己终究还是活下来了。无论是因祸得福也好,吉人天相也罢,既然自己还能够站在这里,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慢慢思考从长计议的。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现在苑玥看来,真是再贴切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
“小炤!小炤!”沐炤,苑玥决定跟在司徒柏身后离开之时,为自己取的新名字。
如沐春风,算是苑玥自己对于新生的一种期待。远远离开那个让自己痛苦辗转的临汐城,对于苑玥而言,却确实算得上新生一般。
临汐城,在苑玥的梦里已经遥远得如同经年尘世的一个支离破碎的梦魇。
那个城池带给苑玥的感情复杂难言,太多太多的回忆,即便苑玥很多时候并不想去伤春悲秋的感慨怀念,也会时不时的睹物思人想起很多自己不想再去费心思索的事情。
回忆,没有意义。
回忆是没有意义的,起初离开临汐城的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苑玥都会被夜里不知从哪里突然传出的声音惊醒,而后就是剧烈的头痛,伴随着往事如卷起的烟尘一般,翻滚着全部倒退而回。
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陷入时光的漩涡之中,忽而看到娘亲仍在尘世时,拉着自己的小手,一句一句哼唱着不知名的童谣,那些音律是现在的歆国从未听到过的悦耳。只是苑玥依稀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住在老街上的老人们曾经说起过,那样的音律原本就是已经快要失传了的东西,曾经在数十年前的那个遥远的前朝风靡一时,而后,随着前朝刖国一起,被埋葬在了红尘阡陌之中,再也不复往日的荣耀和喧哗。
前朝……
有时会突然梦见素晴澜长夫人的那张无比狰狞的笑脸。那样的笑容竟然能够出现在五官如此精致的面容之上,不得不让苑玥觉得十分惊奇。狰狞,怨怼,愤恨。苑玥由始至终都不曾了解,她为什么会对自己有着那样强烈的恨意,为什么非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为什么非要与自己争个鱼死网破的结局……有什么意义?争夺素晴澜的注意力吗?争夺着素氏长公子的视线,为了尽早怀有他的子嗣,不惜对所有靠近他的女子大动干戈……一个被素府老家主带进素府大宅的女子,认识晴澜,也不过就是就是几日的事情,竟然就能够“爱”得如此深刻?深到为了得到他,可以牺牲掉无辜的人……苑玥时常会在梦中苦笑连连,为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没有因由的事情,竟然会被人当做理所应当的必然,然后全力以赴。面对着这样的际遇,苑玥甚至连抵抗都觉得十分无奈。全然的被迫。迫不得已,需要逃离自己此前一直觉得可以安心的地方,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到底哪里才会是自己能够驻足不前的终点?
被迫……
有时候又会突然梦见貌若天仙的画扇挡在众人面前,将自己推倒在地,两条小腿被画扇挥舞得鞭子打得皮开肉绽,但是自己只能挺着,因为画扇有言在先,如果自己胆敢在受罚时晕厥过去,就当场让嬷嬷把自己抬到人满为患的大厅当众叫卖。在熙楼的几年,没有一夜苑玥睡过好觉,自己身边劳累了一夜的年轻少女有多少是在睡梦中被嬷嬷指使的小厮偷偷抬走叫卖,已经数不清楚。光是受不了折磨自尽的侍女就有不下二十人。天子脚下,一国都城,都已然这般,早已认清现实的黑暗,苑玥不是没有想过逃离,只是,想要从熙楼脱身,就只有自己依着花魁画扇开出的清单采买的短短两个时辰,但是画扇做事严谨,从不曾给过苑玥独处的机会,因此久未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