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桾曾经动过心思,想要回到极远极远的北地看一看。穿过边城重地枫州郡,回到司徒氏成为天下之主的皇族之前生活过的北地去,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关于司徒氏曾经的发源地,司徒桾只是从书里得知,北地是个寸草不生,极为寒冷的地方,一年之中有数月都在风雪中飘摇,即便是夏月,也经常大风大雨,生存条件很是恶劣。当年的司徒氏先祖,带着无数北地的悍勇冲破重兵把守的边关,与中原腹地的各路势力激战,最后成功的占领了万里江山,成为中原之主。
可是,然后呢?
司徒桾略微叹息,自己这些日里翻看过无数记载,宫中史官一笔一划工整的记录也罢,民间庶民的坊间戏说也好,所有的记载,都指向一个不屈不挠的事实,而这个事实,却让司徒桾觉得有些无言以对。
当年的司徒氏先祖,占领中原,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将史书里书写的司徒氏的名字换成此前的任何一朝,司徒桾发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司徒氏确实是北地民族,与中原之人起初有着很大的分别,即便换上中原的衣衫头冠也还是可以一眼看出不同。可是现在呢?开口闭口引经据典,有桌有椅不再席地而坐的尊贵的皇族司徒氏,已经渐渐变得与此前的中原王朝再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司徒氏率军刚刚从北地攻入中原之时,不少军士根本没有见识过中原的水样柔媚的女子,因此一路上大多强抢民女,不管长幼,即便上了年纪的中原女子,也比粗糙豪放的北地女子秀美的多。这样一来,便有许多中原女子怀上了有着一半北地血脉的儿女。再后来,司徒氏定都临汐城,无论是国君还是下面的亲王,又或者是当时一同进入中原的北地庶民,都婚嫁中原中人,北地血脉愈发单薄下去。渐渐,司徒氏皇族中的子嗣开始长相秀美匀称笑容文雅,不复北地人的高大彪悍气势汹汹。
占领中原。
最后的结局,就是被中原,慢慢同化。
手心中冷汗涔涔,司徒桾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有朝一日,这座江山,只是在司徒氏的前几位国君手中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中原人手中。
那么,到最后,又与司徒氏从未攻入过中原腹地有什么区别?
“微臣见过殿下。”陷入沉思中的司徒桾并没有注意到,今天太傅来找自己的时间比往日稍微提前了一些,司徒桾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谨微站在自己面前。
“殿下,微臣有事启奏。”静立片刻,谨微蓦地目光直挺挺的打在司徒桾脸上,不知皇长子到底在发什么呆,不过……眼下自己所说的事情,有没有他的允许,都是一定要完成的。谨微并不担心承担欺上瞒下的罪名,甚至“欺君之罪”,因为司徒桾早晚也要走出这一步,而谨微也不是没有想象过功成身退,却在不久之后就明白过来,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多的皇族秘辛,恐怕以后也很难从中脱身。做个一心为主的好奴才,也许日后自己还能有一线生机,不过就是被流放而已,总好过死于一些污七八糟的罗织罪名。而且,如果自己当真是一片赤诚可鉴日月的话,历史总是后人评判的,好歹不会留下一世骂名就好。
“微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就是铲除四殿下司徒樱一支。”直截了当,谨微并不担心会被泄密,后花园地处本就偏远,湘荷宫中甚至很多人都对此地没有印象。而且,后花园只有一处月亮门可以通过,周围都是哑奴看守,这些哑奴原本是司徒桾暗地里培养出来的死士,但是谨微接手湘荷宫事务之后,却觉得让哑奴简单的送死,未免太过浪费,因此从中挑选了数名根骨中上的奴仆,专门进行训练,平时安排在当值侍卫中间,一方面监视着一众侍卫的动向,另一方面也暗中监视着湘荷宫中所有人的异常。
这次谨微十分凑巧的赶来,就是因为其中一名哑奴私下通风报信,说是皇长子神色有异。
果不其然,司徒桾心下一惊,蓦地回神时,正巧听到谨微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对四皇弟司徒樱动手。目光如炬,司徒桾的目光瞬间打在了谨微的脸上,冷意森然。
栾槿薇,你父有负于你,你已经报过仇了,怎么?现在也要用同样的方式,逼我对自己的皇弟下手不成!你是想要我司徒氏一族,绝了后人不成!无论是哪一朝的皇族,最看重的都是香火鼎盛,国君夫人若是被册封的三年之后仍旧无法为皇族诞下子嗣,那么朝堂之上就会有人提及废后一事。其他嫔妃若是五年之后没有子嗣,也会依次受到责罚。
因此身为皇长子的司徒桾对于外人想要绝杀自己司徒氏一族后人之事,自然是极为上心的。
“国君大人当年逼走蓉亲王,驱逐肃亲王,殿下不会不知道其中隐情,微臣自不必多说。”谨微却并没有被司徒桾的脸色吓倒。
“单说现在临汐城中没有被置之死地的延亲王一脉,若是眼下天下大乱,殿下以为,他们是会自立为王,维护司徒氏正统呢,还是会拥立旁的皇子皇女为新君呢?”
斩草不除根,留得后患无穷尽。司徒桾,今天你是否愿意,都要走这一遭。
该说你幼稚呢,还是说你是故意流露出这样的外表,想要掩盖真实的意图?
以退为进,大概是你从小到大用得最娴熟的那个手法了吧,如今,在你眼中,我是否成为如你心意,咬住了倒钩上鱼饵的蠢货呢?冒进喜功?或许这就是我想要你们看到的那个人。一个人想要成为什么模样的自己并不容易。常常因为林林种种的原因,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初衷。起初或许是在别人的迫使之下,不得已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选择,但是,久而久之,很多人就会在这种日积月累的迫使之下,慢慢改变了自己最初想要达到的那个念头,到最后,彻底成为别人想要他成为的那个人。
与其说是成长,不如简简单单,直截了当的说,是从最根本的地方,摧毁一个人。
顺了你的心意又如何?你真的以为,这个江山,你可以兵不血刃的握在掌中吗?春秋大梦,大概也就是不过尔尔了吧。算是我看错了你,也看错了他吧。高估,这件事情,还真是会给一个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啊。
歆樾十八年,冬一月,午后,络殊宫,轻云卧房。
“呕……咳咳……”络殊宫里的女侍们忙前忙后,可是也同时不太敢靠近轻云总管的卧房。自从进了这一年的冬月之后,轻云总管经常咳嗽的很厉害,甚至时不时的在用膳的过程中突然卡住,然后呕出血来。可是,这些却始终都是无解之事。太医馆的医者们早已想破了脑袋,可是,却想不出任何的救治良策来。轻云总管的脉象平稳,没有任何异样,即便是太医馆的医者们一直守候在一旁,在轻云总管剧烈呕吐之时立即把脉,也查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有异样,脉象四平八稳到太医都觉得太过出乎意料的状态。轻云却一天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了。起初只是吃不下太过油腻的膳食,渐渐发展成为根本就水米不沾的地步。连一口清水都可以让轻云呕上半天。日渐消瘦的同时,轻云似乎变得很健忘。常常忘记将女侍们刚刚送入的药膏贴在身上,到了十日之后,竟然渐渐发展成为连跟在自己身边已经几年的女侍们的名字都会叫错,忘记。
医者们起初十分提心吊胆,担心被四殿下司徒樱责罚,但是慢慢时日一久,已经不再担心此事,倒是演变成了十分的无可奈何。再多的看护与细心调养都没有效果,而又查不出哪里异样,没有医者敢对司徒樱直接说明,却在暗中都或早或晚的猜测到了轻云总管真正的病因。
算是心病吧。轻云并不是身体上真正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医者们不敢断言,但是种种迹象都指向一处,就是,轻云似乎有难言之隐,因此才会不想活了。
自行寻死,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虽然过程缓慢而且痛苦,但是也可以最后达到同样的结果。
而四皇子司徒樱这般着急,显然是,被轻云总管瞒在鼓里,一概不知。
“轻云,这些日子好些了没有?”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可是雾绡却依旧想要问个清楚。总觉得轻云的贴身女侍们将此事说得太过严重,不就是轻微的呕吐,妹妹虽然消瘦了一些,但是,还不至于要整个紫轩宫的医者们全天守护的份儿上吧。抱着很大希望的雾绡,却在轻云闻言抬头的瞬间,猛地伸出双手抓住了妹妹。
“这是怎么回事?”雾绡的声音与其说是疑惑,不如干脆说成是质问。轻云没有答话,床榻两旁站立的女侍们和医者倒是跪了一地。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实情的医者们保持缄默,早已统一了意见,打定主意不透露任何一丝风声。而女侍们战战兢兢却说不出什么要点,只能说是轻云总管近来胃口不佳食欲不振所致。
真是一派胡言!胃口不佳食欲不振?这样简单的理由,就能让轻云在自己有事离宫的不到十天里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这哪里是什么食欲不振!这根本就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征兆!
轻云望向雾绡的神情极为陌生,几乎是从雾绡身上直接望穿过去,看到了未知的某处。没有丝毫的停留,根本没有在雾绡身上汇聚一处,仿佛面前将自己从小呵护到大的兄长对于轻云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陌生人一般。
轻云的神色生疏到让雾绡痛不欲生。
“哥。”过了好一会儿,轻云似乎突然的回神,应了雾绡一句,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雾绡刚刚的问话一般,只是慢慢露出了清浅的笑意,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雾绡的双手。
“不是昨日才刚刚来看过轻云,怎么今日便又来了?”轻云的眼底浮现出一丝丝的疑惑,带着些轻微的苦恼的神情,哥哥真是有些太怠慢殿下了。昨日离开这里的时候明明说过殿下有要事交代给哥哥,这一次只怕要离宫数日才能返回,现在倒好,不到一日就返回络殊宫,肯定是哥哥放心不下自己,将事情推给了旁的人去做。哥哥怎么可以这样!竟然因为担心自己就擅自把殿下交代的事情,指派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