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之人当然也不肯接受这样的困境,总是想方设法的从枫州郡弄到足够的米粮,为此当然也就耗费了比此前更多的珍宝。为此,北地之人特别是靠近枫州郡居住的数户,大多能言善辩,也是北地之中富户大族极多的所在。
莫非,那名能够搭救自己的贵人,就在这些人高马大的北地人之中?
权仞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扫来扫去,却始终没有发现到底哪个人对自己有些异样的目光,只是觉得身后的天算师似乎笑意变得更加妖媚,脖颈之间已经能够察觉到那天算师呼出的热气。死生悬于一线,权仞却并不慌张,反而心中安稳下来。自己绝对不会丧命于此,绝对。
“你倒是看着点儿啊!”突然一个十分尖刻拔尖儿的声音在权仞的耳畔响起,将全神贯注寻找着北地贵人的权仞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对着自己发火的是一名贼眉鼠目的中年男子,听口音却不是枫州郡的本地人士,大概是刖国南方哪个主城的口音,尾音极重,权仞听着倒是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之间被那人惊住,也想不起这是哪里人。
那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几名身穿北地长袍的男男女女,四名男子中有一人方头大耳,似乎是他们的头领,其他三人身佩弯刀,大概是家奴一类的下人。三名女子统一的打扮,没有什么姿色,却看上去十分精明能干,应该是从北地带来的账房一类的佣人。身为头领的男子身上披着一件散发出珠光的晨白色的皮袍,看上去并不是常见的蓄狸毛皮所制。但是原本洁净的皮袍左臂,却沾染上了一道新鲜的血迹。权仞笑容一苦,顿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眼前的几名北地之人不用说自然是带着家奴出来买粮的北地富户,至于那中年男子十有八九是他们请来的砍价先生,自己刚刚身形不稳,又身负重伤,失礼人前,大概就是无意之中路过之时撞上了那北地富户的左臂,因此才会在他的白袍上面留下了自己未干的血迹。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别说自己现在这般狼狈,就算自己还是身处师门没有遭受这样的追杀之前,如此昂贵的衣袍也是自己赔偿不起的货色,这要如何是好……
等等!权仞突然眼前一亮,自己赔偿不起?那不就意味着……
“小人知错,还请大人手下留情!”权仞突如其来的态度大转弯,让领路的中年男子神情之中惊现出无限的鄙夷,却让那方头大耳的北地富户觉得十分有趣。当即命人将受伤的权仞带回府中医治,留下他做工以赔付弄脏的长袍。按照北地风俗,这样的赔付,若是没有现成的银钱,那么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现在这样的做工。如果自认为身子骨儿结实,又不想做工低了自己的身家,也可以脱光了上衣,挨下主人家的一顿鞭子。
权仞对于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样的说法实在是不屑一顾,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自己眼下能够活命,跪谁都是一样,只要能够留下这一条命在……
莞涤尘!你门下弟子做下的孽事,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千万倍的偿还于我!
权仞身后不远处天算师的无奈叹息和转身离去,让权仞松了一口气之后,干干脆脆的晕了过去。之后的数年之中,权仞凭借自己的双手很快便偿还清楚那日的无心之失,却没有急着离开那户北地人家。因为权仞当日昏倒时身上所佩戴的玉牌儿让到访富户府上的另一个人无意中看到,顿时开始留心权仞。而那个人,之后成为了权仞无法摆脱的梦魇。
那个人教会了权仞身为诡士最高明的技巧,可是同时因为之后数次搭救了权仞的性命,而成为权仞不得不听命的主人。
之后数年中崛起的北地望族凌氏。
终于在歆国立国之后,逐渐将残留在北地没有离开的司徒氏一族从北地的权力顶端逼退成为了北地的新主。而为了隐藏自己的实力,却一直将自己的军队仍旧以司徒氏的名义,向歆国边关不断的发起冲击。
“天算师与世无争,那么,就当做与我无关好了。”
“诡士,能够为我所用,不如,立国之后,你便成为国师如何?”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从凌氏头领的口中说出之后,便成为了权仞不得不重返旧地的理由。数年过去了,权仞的面容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而那个在世仙人莞涤尘却已经很少在人前露面,成为了传说之中的仙人。
但是,那只是庶民百姓耳内口中的莞涤尘。
并不是真正的仙人。
还是有些人能够探听得出莞涤尘的下落,百仙谷,却是任何人都不想轻易招惹的所在。莞涤尘深居谷中,想要直接入谷挑衅,是痴人说梦的蠢话。不单是百仙谷中正邪难辨的众多隐士高人,但是百仙谷中数以千万计算的毒虫,时刻突起的瘴气,就不是常人能够靠近的。
而莞涤尘最近的一次消息,已经是十年之前。
极为准确的预言了歆国的土崩瓦解。至于新君为何人,却只有一番模糊的言语。
莞涤尘。
天算师中的至极之人。
凌氏少主,诡士之中的王者。
权仞跟随凌氏少主的五年,凌氏少主将所学传授于他。五年之后,留下一册十三页的妄断,驾鹤西去。
无论是救命之恩,还是知遇之情,权仞都没有来得及回报一丝一毫。
无限遗憾。留给权仞的只有当时年纪还未满十六岁的凌氏头领,凌昕懿。
“他走了,为什么,你不跟着他走?”一身缟素的凌昕懿站在权仞面前,神色冷然。
“因为我要辅佐你成为中原的王者。”明知天意不可为,而为之。终究是辜负了那个人的一番心血。可是,身为堂堂凌氏的少主,难道那个人生前就从来未曾想要夺取天下吗?
“我要的不是他的天下!”突然而起的声音中,已经听不出任何童稚的娇气。
凌昕懿的目光较之那个人,更为冷硬,语意之中的拒绝溢于言表。
权仞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排斥自己,却无意就此退让。
因为,在凌氏之中,凌昕懿,是唯一一个无法驱用诡士玉牌儿的人。
这样一个废人,想要坐稳凌氏头领的位置,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而这样一位年轻气盛的主子,权仞却只能尽心尽力去辅佐,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是当年自己欠下的,那个人的临终托孤,让权仞深陷泥潭,再也无法跃出半步。
国师吗?
如果只是这样的一个名号,那么,就当做是自己为之牺牲一切的目标好了……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初,入夜,蕴煌城,城主府邸,主卧房旁偏房。
司徒梣端着盛满苦涩药汤的玉碗,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
整整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不停的说服着自己,不能留着它。是男是女,根本就不重要,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不重要,它是司徒垣辀的骨血,就更加不重要。
不重要。不重要。
不……
重要。
司徒梣额间冷汗涔涔,怎么可能不重要!
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自己来到这个人世间最亲近的便是腹中这个还没有见过人世的红尘繁华就要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婴孩儿!最亲近。司徒梣眼眶通红,却始终强忍着没有流下一颗泪水。比母妃生前要亲近得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十分的见不得人,也许是因为国君大人当年对于自己虽然一如皇兄一般的疼爱,却由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的存在,也许是因为母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骨肉。再出色又如何?再讨人欢心又如何?除了被所有人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皇兄是真心的疼爱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在利用自己。
皇兄……
司徒柏,你真的就有那么无辜吗?司徒梣不知道从小到大有多少次,自己被母妃耳提面命的告诫,不要动情,不要对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产生兴趣,不要让“皇姊”以身犯险,关键时刻可以随时牺牲自己,也要保证“皇姊”的安危。司徒柏绝对不可以出现任何差错,而自己就是随时可以牺牲掉的小角色?同样是母妃的儿女,为什么,为什么留给“皇姊”的是锦绣前程大好河山,而留给自己的就是不堪入目的现实下流卑鄙的暗算?母妃,我的生父究竟是谁,并不是我能够自己选择的,既然你将我带到这个世间,就负有将我抚养成人的责任。如果真的是自己可以选择,难道我会希望自己的母妃失身他人之后再也得不到国君大人的宠幸吗?我会希望自己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历吗?难道我不希望自己也可以是那个逐鹿天下的王者吗!
可是永远不可能,不是吗?
这样的种种其实都是苦不堪言又不符实际的幻想罢了……
司徒梣咬牙切齿,不能去一展自己的霸业宏图,就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名不正言不顺见不得人的存在吗?宫中是藏不住什么辛秘的,特别是当年母妃生前与前任延亲王司徒楉擎的事情,不单单是宫中嫔妃皇嗣知晓,就连宫外也有不少人对此事有所耳闻。
自己无法抛头露面,永远只能躲藏在别人的阴影之中,母妃说得对,只要自己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有无数的流言蜚语四散开来。自己的出身来历,便会成为天下人口中的茶余饭后的笑料。
能光明正大的站在阳光之下接受千万百姓跪拜的那个人,只有司徒柏。
自己,必须要辅佐他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个王者。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不用再匍匐在别人身下承欢,不用再别人面前低人一头的求饶,更不用夜夜无眠的看着那些永远也批改不完的密信消息。
母妃生前曾经说过,自己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便是将皇兄辅佐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帝君之后,等待着皇兄为自己迎娶一名如意郎君,又或者如果自己不愿再与任何男子接触,就在禁宫之中落发出家,求一个安稳宁静的晚年……
母妃,你的心,当真要比梣儿狠得多。
梣儿舍不得自己的孩儿像自己这般受苦,所以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