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苑玥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书写自己名字还写的歪歪扭扭的歌舞坊丫鬟，经过那个人和司徒垣舫的百般调教，如今的苑玥已经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在最短的时间之内通读《略典》。对于许多事情，也不再是当年的道听途书，而是有了自己的见解。只是，苑玥已经太习惯于倾听别人的讲述，却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以至于就算是日日相伴的司徒柏，也没有很快的便发现苑玥惊人的变化。无论是司徒柏也好，司徒垣舫也好，看到的都只是苑玥十分用心的学，所有能够被苑玥接触到的东西，都会加以研究，可是究竟是学成了什么模样，苑玥的不声不响，让别人根本无法揣测。至于其他书籍，那个人一年之前讲得十分精辟有些难于理解，而经过近来的这段时日司徒垣舫的提点，苑玥可以说得上是饱读诗书的女子。就算当真将苑玥放在朝堂之上，也不会比那些被下面各个主城举荐的才子至孝之人差上些许，反而会更加强势一些才对。若论鸿儒大学，苑玥自然不敢高攀，但是，民间所学与官方传授又有诸多不同，官方办塾多注重诗书礼仪之类，庞杂有余精深不足。而民间则直取能够学以致用的直接要点，虽所学甚少，却是学成一样便可以行走天下。
就像是那个人曾经在无意之中提及过的，前朝歆国的灭亡。
现在的史官或是官塾中所写的无不是慕容氏末代帝王惑乱国政，亲佞远贤，肆意妄为，淫荡无度，最后天怒人怨，由当今皇族司徒氏替天行道取而代之。
可是，真的就是这样吗？
苑玥实在是不敢苟同！前朝末位的帝王慕容冲珩确实是淫荡无度，可是惑乱国政亲佞远贤倒是未必曾有！苑玥曾经仔细寻找过数年之前的种种记载，民间的记载中，那位最后的亡国之君，是个血气方刚感情直接的重情至性之人。如果说的平白一些，慕容冲珩之所以会亡国就是因为当年的四妃乱政，而慕容冲珩正是因为太过喜爱女子，见一个爱一个，才会埋下了隐患。但是除了当年的萧妃家族曾经以权贵的身份起兵之外，并没有其他当权者起兵推翻刖国王朝，足可以证明慕容冲珩虽然自身德行有失，却还算不得是乱政的昏君！
而司徒氏当年之所以能够从极寒的北地入主中原腹地，凭借的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时中原腹地并没有什么太成规模的起义军出现！为数不多的几支小势力，在司徒氏北地铁骑之下，顿时被夷为平地！
若不是这般，歆国立国之后也不会在各地都出现起义军！若不是因为当年立国之后连续几年的天灾乱世，这个皇位司徒氏众人坐不坐得稳，还不一定是今日的局面！
说到底，还是天意帮了司徒氏的大忙！也难怪，历朝历代的皇族帝王都自称是真命天子！
每一代的史官也好，还是官塾也好，无不是当朝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立在那里，以为自己日复一日的重复那些无谓的谎言，到了最后时日一久，所有人就都会忘记了当年真正的事实。这是历代帝王最为常用的手段之一，可是却也是苑觉得最无耻的方式。
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事实摆在眼前，就算可以用谎言蒙蔽得了一时，又能蒙蔽得了所有人永远吗？想要蒙蔽一个人一辈子很容易，蒙蔽所有人的短时间也很容易，可是，要有怎样手眼通天的能耐才能蒙蔽所有人的所有时间？说开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大多数人都做着这样虚无缥缈的美梦。
成王败寇，历来如此。无论之前的那个朝代如何，既然现在你已经成为了这片山河的主宰，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去故意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呢？有意义吗？
将死去多时的人，从坟墓之中挖掘出来，然后鞭尸，这样卑鄙无耻的行为，算得上是帝王所为吗？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下面臣服于皇族的庶民百姓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不过就是新的国君大人毫无容人之量，是个一味儿的结私仇的阴狠小人罢了！
何其可笑！歆国立国不过是取巧之势，国君也是一味儿耍狠使诈的卑鄙小人，这样一位国君还想要后世千万人的洒泪祭奠，未免太过荒诞！
槿翳城。
那个人的城池，曾经数次向苑玥提起过的城池，其实，自从苑玥离开那个人不久之后，就从书卷中大致猜到那个人的身份，可是，苑玥却没有想到，那个人真的会扯旗起事。
那样安静的一个人，平日里清浅的笑容，温暖的怀抱，苑玥实在是很难想象，那个人身披铁甲戎装阵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人，是自己此生，再也不想提及。
如果不是那个人留在自己身上的许多根本无法磨灭，如果，不是那个人最后都没有一次认真的告别，如果……
一大颗冷汗顺着苑玥的额角滚落，咬紧嘴唇，苑玥不发一语。
一旁许久不做声的司徒垣舫倒似大梦初醒一般，突然开口到，“怎么，现在才后怕，不觉得太晚了些吗？”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初，深夜，蕴煌城，城主府邸，主卧房旁不远处客房。
后怕？
苑玥脸上的表情确实很像是后怕的模样，但是可惜司徒垣舫再怎么聪明，也猜不到，苑玥后怕的并不是司徒柏对于自己的报复。司徒柏并不愚钝，这样被自己当面顶撞还是第一次，所以一时气急甩袖走人也是正常的。只要等到他一个人平静下来，自然会接受自己的安排，苑玥对此心中有数。自己在司徒柏心中占了一个怎样的地位，苑玥大概有些清楚，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两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正因如此维持现状才是对于彼此来说最好的选择，拆穿了反而就不美，女子脸皮薄，男子却也有心眼不通透的，因此较劲起来，彼此作弄，最后当真伤了和气对谁都没有好处。何况是每一步都是死生存亡的大事，不是可以任由心性而来的，动情也好，动气也罢，都会左右一个人最直观的判断。
苑玥的后怕，是预想到了之后的数月，会不会，自己与那个人，在沙场上相遇。
司徒垣舫觉得自己通透，一教就会，其实那些全都是来自那个人最初将自己拥在怀中一字一句的悉心教导，自己所学所会的一切，无不是那个人的倾囊相授。那么，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要与那个人刀兵相见……自己不怕丢了性命，可是，以司徒柏现在对自己的这般依赖，难道自己要拖累他一起……
非生即死，明明是炎热的夏月，苑玥的背心却是寒气逼人。也许九死一生是自己太过高估，这样的场面，对于自己，恐怕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吧……
夏一月初，深夜，蕴煌城，城主府邸，偏僻客房。
不想说自己红了眼眶，司徒柏紧闭双眼躺在没有锦被的床榻上。双眼和鼻尖的酸涩，都是司徒柏不想理会的难过。
“谁！”开门的声音将已经有些迷糊的司徒柏惊醒过来，却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回应，司徒柏抽出袖中的短剑，向门口挪去。
怎么回事？头为什么会突然这般昏沉？苑玥追随着司徒柏的脚步，走到客房门外却突然觉得一片昏沉，之后便倒地不起。司徒柏听到的其实并不是苑玥开门的声音，而是苑玥意识恍惚之时身体发软倒在门上的声响。
炙热的喘息声回荡在司徒柏的耳际，司徒柏只觉得整个头部嗡的一声，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已经停止思考的头脑。这种感觉说成是头晕目眩也不为过。就在司徒柏拥住苑玥的一刻，苑玥的身体却好似游鱼一般从司徒柏的面前画像另一边。而双手却突然环住了司徒柏的脖颈。
“不要……不……”即便是最初遇见苑玥时她重伤刚刚恢复，身体虚弱至极，也不曾发出过这样娇羞的声响。司徒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夜之间由伤心伤情转为狂喜也是瞬间的事情，一时间还未从突至的变故之中回过神来，又被苑玥的素手牵引滑向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柔软之处，顿时整个人心魂为其所摄。也难为司徒柏此时竟然还能不猴急的将苑玥就地正法，心中所想竟然一朝达成，美梦成真实在情难自禁。
虽然耳边响起接连数声的推拒，但不容司徒柏犹豫，让司徒柏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不……啊……啊啊……不要啊……”眼前忽明忽暗的光亮晃得苑玥眼花缭乱，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脑海中隐隐约约响起的陌生男子的声音，低沉到分辨不出他是在念诵着什么，还是在吟唱自己不知道的戏词。偶尔听清的几个字，却不似中原话语，都是极为生疏，不知是何含义。仿佛单调枯燥的暮鼓晨钟，又似从上古蛮荒之时传下的混沌咒语，之时现在的一切亦真亦幻非实非虚似乎是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声音似乎是从万里之外传来，如梦如幻，而眼前却渐渐出现了苑玥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孔，让苑玥措手不及。
也许有天时光戛然而止，也许有天日夜渐衰，也许有天桑田沧海，可是，那张脸孔，苑玥就算终此一生也绝对不可能会忘记。是那个人在自己身陷绝境之时，毫不犹豫的将被世人遗弃的自己从鬼门关中解救出来，也是那个人在自己犹豫了许久才最终接受他的好意之后，再用自己设想了千万次也没有想象到的方式，将自己从他身边狠狠推开。而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庞，却不知道为何，充满了忧伤。
苑玥费力的抬起双手，想要抹去那人的悲伤。这不是那个人应该有的表情，那个人的神情一向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亦无法从他的脸上，揣测出他的心意。他的动心动情，只有在自己紧紧贴在他怀中听着他安稳的心跳声时才能知晓一二。何况，自己不过是个歌舞坊中被待价而沽的丫鬟，凭什么能够在那个人，那个世间完美到无人可以与其匹敌的男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曾经的伤难道还不够受吗？连一个商贾之家银钱富足之后都不肯接受自己这样的女子，何况是那个人！那个人是此后注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事的王者，怎么会为了自己……伤心难过！不！这样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