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玥坐上这个位置的第一日已经明白,司徒垣辀对于司徒梣的感情,信赖到可以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一个没有明确表示过对自己究竟是怎样感觉的女子掌中,不单单是爱,因为司徒垣辀并不是那种不通世事的富家公子哥儿可以为了一个女子轻许此生,而是全然的托付和魄力。爱慕,只是一种单方面的感情,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够仅仅因为自己的一腔真情,就将此生尽付那人?魄力又并非鲁莽,莽夫随处可以见到,为了一人一语与人斗气,为了暂时的进退步步相逼,这些都不是智者所为。所谓莽夫,就是用八成的失败去赌注二成不到的成功,而魄力就是用二成的失败去押宝将近八成的成功。这世上终究是没有十成十有把握成功的事情的,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即便是发生的事情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数,更何况是还没有发生的未来。
司徒柏的视线从手中的书卷中慢慢的转到了苑玥身上,猛然间又意识到自己的行止,面颊微微发热,强迫自己将视线移了开去。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原本已经有了时日不再交谈的两人又开始了正常的交谈,可是却有些东西变得不再一样。苑玥言行还是原本的模样,不同之处在于面对城主府中的下人之时,已经隐隐有了威仪,可是两人独处之时,苑玥还是原本的那个苑玥。虽然苑玥在私下里仍旧将司徒柏称呼为主子,但是司徒柏却在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时都会不自觉的皱眉。有些什么东西在两人之中慢慢变得脱离了司徒柏的控制,也可以说司徒柏就没有控制过自己对于苑玥的奢想,而苑玥对于自己究竟能给予怎样的回应,司徒柏却很少想到这样的事情。也许是自小在紫轩宫中长大成年,司徒柏虽然是女装打扮,却也从未缺少过什么。因此也很少会有与人相争,或者一定要得到什么东西或者人的念头。与小皇女那种有着明确目标的态度很不一样,司徒柏绞尽脑汁的逼迫自己一定要选择一个想要留在身边的东西,最后想到的似乎也就只有面前这个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女子。
说没有挫败感是假的,虽然两人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久,可是司徒柏还是看得出来,苑玥心中有着另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的身影无可取代。即便是完美如司徒垣舫都无法撼动那个身影在苑玥心中的地位,足可见那人对于苑玥而言是怎样一种存在。
司徒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谁学会了这样的小心思,总之大概猜测出七七八八实情的司徒柏咬紧牙关,一字不提那个人。也许就是私心,担心苑玥会因为自己点破了一切,反而没有了负担,就此与自己告别。也许是自己干脆就想从心中否定了那个人的存在,那么苑玥或许会像自己期望着的那样,总有一天忘了那个人。
如果苑玥心中的那个人,是自己……司徒柏猛地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幻想,苑玥心志之坚,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即便是小皇妹,也未必是苑玥的对手。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再想为好。
相较于书房内的安静,书房门外倒是相对有些热闹。贴身侍卫扮相的司徒垣舫,易容之后虽然没有了与司徒垣舫一模一样的英俊容颜,却还是凭借着身上柔和温存的气势,在极短的时日里,征服了几乎所有城主府中侍女的心。一个十分体贴的男子,即便长相上平凡了一些,也是侍女们心中心上人的上上之选,毕竟,城主大人虽然英俊潇洒,身边却早已有了佳人陪伴。那个侍女敢与当朝皇女一较高下呢?即便是失势的小皇女也永远不是下人们可以比较的对象!
房门外的司徒垣舫与侍女低声交谈突然停止,苑玥秀眉一挑,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笔杆,抬头望向门口,轻轻敲响两声之后,孙帆儿纤细的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小姐,十里坡送来的消息。”孙帆儿的声音清脆悦耳,倒是与几日前司徒柏挂在窗棱上的白角六异铃的声响有些相,铃音清心宜神,确实不是凡品,只是眼下乱世,也不知道司徒柏是从何处寻得这件好货,专门放到了自己身前。苑玥心中对于这个铃铛其实并不是心安理得的全然接受。不知司徒柏将此物安置在自己面前之时,是否曾经考虑过仍旧躺在床榻上,没有好转迹象的小皇女司徒梣。司徒梣现在完全托付给主卧房中原本负责的侍女照料,孙幡儿只是偶尔在司徒柏的陪同下,才会靠近小皇女。这样才不会被人猜测到小皇女始终昏睡的实情,而苑玥心中有愧,却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司徒柏不要在自己身上白费心思。
孙幡儿的手法确实高过普通医者不止一筹,单单是这一手施药致人昏睡,却又保证其生机完足不被断绝的古怪手法,就绝不是普通医者用的出来的。苑玥曾经一度以为孙幡儿姐妹祖上是传说中的名医杜氏的弟子,可是孙幡儿却摇头说娘亲当年辞世之时,自己与妹妹帆儿两人都还小,不知道孙家祖上到底是师承何人。只是祖上传下来的几本破旧古书后面的留白处曾经有过模糊的记载,孙家祖上与名医杜氏曾有短暂的师徒之缘,但最后不知为何,另投其他医者门下学得一身本事。而古书后面倒是留有一行小字,命孙家子嗣如遇名医杜氏的传人,当以晚辈之礼相待。至于其余,就没有更多的透露。
孙幡儿只能凭借之后众人的口耳相传和坊间流言来推断当年之事,只怕是错在了孙家先祖自己身上。因为名医杜氏舍己救人之事不绝于耳,而大兴土木利人利己之事就更是不胜枚举。名医杜氏悬壶济世,而且真正做到了与世无争,是数十年间民间百姓确认过无数次的事实。人的名声树的影儿,名医杜氏家大业大,明里暗中查探杜氏的视线只怕是数不胜数,若是杜氏当真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只怕世人也不会藏私隐瞒,这种事情原本就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话题,又怎么会有人故意隐瞒呢!
可是孙幡儿连数年之前记载当时传闻的薄册都寻觅到了,却始终没有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因此推断当年之事,只怕是自家先祖对不起名医杜氏,而杜氏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亦没有将此事张扬开来,保全了孙家的名誉,也给孙家先祖留了一条后路。但是孙家先祖也因此觉得无颜面对杜氏恩师,最终分道扬镳改投他门。
而当时苑玥听完,却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门下弟子犯错,师门不予计较,弟子当然会感恩戴德,自当在师门之中仔细反省己身之错,之后再奋发,为何会另投别家?以名医杜氏的盛名,当时杜氏门下的弃徒只怕也比寻常医者要手法高超得多,拜师到普通医者门下,让医者如何相授?又要如何重新调教?
孙家姐妹幼时少不更事许多事情记得不真切,之后调查也是不得要领,自然对于一些事情所知甚少,可是苑玥却曾经在楚飒口中听闻过一些有趣的旧事。
孙幡儿姐妹居住的蕴煌城其实是数年之前名医杜氏最后一次现身人间的所在。
试问当年孙家先祖如果真的拜在了别人门下,又怎么会选择位于靠近中原腹地中央的蕴煌城?既然已经和杜氏脱离了关系,想要远离名医杜氏,理所当然就应该远避人多眼杂之地。杜氏盛名之时,正逢枫州郡以北的北地蛮人不肯安生,对于一个学医未成的半大学徒而言,自然是其他医者都不愿涉足之地,才是自己最容易安身立命之处!
因此,孙家先祖藏身的地点可以是任何一处,除了四通发达的蕴煌城!
不过这些事情转瞬即逝,苑玥未同孙家姐妹提及,当年的乱世,早已远去,再多想纠缠其中只是无益。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下旬,蕴煌城,城主府邸主书房。
“城主大人已经攻下崔家村。”苑玥将展开的密信随手递给已经起身走到自己面前的司徒柏。这两天苑玥肩上的重任少了不少,因为三日之前苑玥突然站立不稳跌倒在了通往主书房的长廊上,虽然当时没有惊动别人,可是事后知晓了此事的司徒柏立即将正在照顾小皇女的孙幡儿招了回来,专心照料仍旧不时有些晕眩的苑玥。孙幡儿开出了两副方子,都是安神明目的功效,司徒柏从那之后每日便多了两件事情可做,一时在无人发现时代替苑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二是督促苑玥每日按时用药,一顿不能耽搁。由于孙幡儿开出的方子都是饭后服用,连带着苑玥的饮食也在司徒柏的督促下变得规律起来,不再是之前那般想到就胡乱吃一口,想不到的时候可能一天都水米未进的混乱状态。
孙帆儿从三日前开始夜夜在苑玥入睡之前为其推按背脊和四肢,苑玥常常在孙帆儿的服侍下昏昏睡去,让一旁站立的司徒柏不自觉地有些心酸。也许是太过疲惫,也许是时日渐长,苑玥常常一夜无梦到天明,曾经纠缠在睡梦中徘徊不去的身影终于渐渐远去,苑玥很少再去回想当初发生的事情,似乎一切都已经离得很遥远恍如隔世,只是偶尔会突然有片刻的失神,似乎隐隐约约的想起了什么。
其实,还是有些事情,真的很难忘得掉,就算时光再如何洗练过往不堪回首的曾经,却还是有一些事情会在脑海中深刻的记得。然后,在自己最不注意的那一刻,慢慢在身上留下痕迹。不知不觉,亦无从抵抗。
就好比苑玥现在莫名的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习惯,时不时会在胸口处轻按一下。
自从那天字百老客栈连夜逃离之后,轻按胸口的动作就成了苑玥的习惯。孙帆儿曾经想苑玥提及此事,说是司徒柏有天午后突然将自己拽到一处无人角落询问大小姐的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为何总是捂着心口,是否有内伤未愈,如果需要什么难以寻觅的药材,尽可以向自己开口。苑玥却只能报以苦笑,挥挥手没说什么,就让孙帆儿退下了。
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直截了当的告诉司徒柏,说是一种病,也不足为过吧。至少,在那之后,自己性情也确实变得不再如往昔一般。可是,那些事情又怎么可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