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说邹姝乘坐的马车午时一过就会出现在络殊宫门外,可是已经到了午时三刻却始终不见人影。或许是因为大雪的缘故,雪天路滑,车夫当然不敢快行,何况车里坐的还是当朝妃子,因此直到司徒樱在雪地里苦苦等待了三个时辰,晚膳前后还是没有丝毫响动,年幼的司徒樱已经冻得哆哆嗦嗦,站在雪地中不时踱着脚步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可是即便是这样,司徒樱也始终没有放弃想要见到母妃的想法,嘴唇有些泛白,却还是咬牙坚持着。
说来也巧,有个小女侍去别宫送了礼物回来,无意中的一瞥看见小主子冻成这样立即吃了一惊,马上劝说司徒樱回去取暖,可是司徒樱已经等了三个时辰怎么可能眼看着胜利在望就放手,于是坚决不肯进屋。小女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司徒樱抱到自己怀里想让他暖和一下,正巧就在这时络殊宫的大门轻启,邹姝带着随行的一众女侍侍卫出现在宫门前,恰巧看到了司徒樱窝在小女侍怀中的一幕。
邹姝的脸色原本还算的上是和蔼,看清风雪中相拥的两人之后,瞬间变得冰冷。问清缘由之后,命人立即下去打赏那名小女侍白银五十两,这在庶民百姓家可是够吃穿数年的巨款!小女侍欢天喜地的离去,千恩万谢的随着内务女侍领银子去了。可是随后司徒樱则受到了重罚。
“身为歆国皇子,在赶冬节之前不去宗庙里焚香祭祀,又不为万民祈福,只为了自己享乐连带着牵扯旁人精力,不知轻重!身为皇子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尊贵,孤身一人站在雪地中傻等,于礼不合!宫门之前,与女侍公然拉拉扯扯,有碍观瞻!年幼无知,偏偏不听从劝告,一意孤行,痴傻不智!”母妃一席话彻底将满心欢喜的司徒樱说得呆立当场,忘了辩驳。
“既然皇子喜欢这素白雪色,那么本宫就罚你在雪中站一夜,好好反思己身之错!”
司徒樱在雪地中站了一夜,一直保持着最笔挺的身形,落雪纷纷,司徒樱也没有扬手将积雪从自己身上拂去,只是静静的站在雪地中,仿佛是入睡了一般。之前被打赏的小女侍偷偷转回来看到雪地中的小主子,整个人已经傻了。这次她没有靠近司徒樱,而是想起了络殊宫的内务总管,还有常常陪伴在小主子身边的一双兄妹,全都叫到了司徒樱的面前。
“母妃罚我在这里反思一夜,你们都回去吧。”司徒樱的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稚子的委屈,平静得仿佛被罚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可是。”内务总管已经上了年纪,司徒樱的年纪比起内务总管的小孙儿还要小上两岁,怎么可能忍心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在雪地中站上一夜,这是肯定会着凉生病的啊,又是斗胆又劝道,“殿下,好歹也用些热饭,这样下去会冻坏的!”司徒樱站了一整个下午,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晚膳,原本是想要等着母妃回宫之时一起用膳的,可是……到了现在,这顿晚膳不如就不用了吧,嚼在口中也是毫无滋味,何苦糟蹋了御厨的一番心意。
司徒樱的脸上十分勉强的扯出一丝笑意,“母妃没有允许我用膳,再说也过了用膳的时辰。你们都回去吧,免得一会儿被人看到了多嘴多舌的传了开去,连你们也要受罚!”一顿团圆饭,看来只能等到赶冬节当夜祭祀完之后再吃了,不知道那时候母妃会不会消了气,与自己坐得近一些。邹姝有言在先,没有她的召见司徒樱是不能主动问安的,而按照往年的惯例,母妃绝对不会在赶冬节之前传召自己。因此其实一年之中能见到母妃的次数,屈指可数,司徒樱也格外珍惜。
“可是,殿下你会支持不住的!”比司徒樱矮了不止一头的轻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一张小脸皱在一起。
“支持不住又怎样呢?”司徒樱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歆国不是还有别的皇子吗?少我一个,算不了什么……”
“殿下!”
“殿下!”雾绡听完这话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着劝阻司徒樱不要再说下去。
“你们都回去吧,看看我的幽兰有没有开花,我想在赶冬节那日,呈给父王。”
司徒樱在雪地中站了一整夜,次日一早当邹姝身边的贴身女侍来到宫门前告知司徒樱可以回去休息后,司徒樱的身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微微点了点头,就直挺挺的倒在了那名女侍面前。
那一年的赶冬节,整个络殊宫乱成了一团,无数的御医和民间请来的名医往返于御医馆与络殊宫。除了吃得香睡得安稳的邹姝之外,所有人都在为病倒的四皇子司徒樱奔波。司徒樱这一次病得很重,甚至一度脉象虚无,若不是宫中有足够的珍奇药材吊命,恐怕早就夭折了。最后几乎所有的医者都累得无力起身,干脆就在络殊宫的客房,十几人挤在一起和衣而眠,随时等待着四皇子病情的最新变化。
司徒樱这一病便是月余,病愈时邹姝早已离宫云游去了,从那之后司徒樱就再也没有等候过这位绝美的母妃。
“雾绡,你们都没有错。你,轻云,甚至许许多多的人,谁都没有错。”司徒樱在轻云死后第一次面对自己的贴身侍卫露出了痛苦之色,极淡,每一个字都轻若云烟。
“只是,你我都想错了一件事情,而母妃,她对这件事情看得最是清楚。”司徒樱的苦笑仿佛经年累月的厚积薄发,表情没有多大的改变,可是雾绡又怎么会不懂自己这位主子,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中,不到最后压制不住都绝对不会松口的司徒樱,能够让他面露痛苦,已经是人间极致的苦楚。
“偏偏错的就是最不应该错的那件事。”司徒樱咬牙,不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可是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否则轻云也不会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之后,凄惨的死去。
“错就错在,你我将轻云放在身边!”
“谁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根本就是狗屁不通!安全?那是要被保护的那个人本身已经有足够自保的能力,混迹危险之中才能不被其他暗箭所伤,不过就是一件最危险之事抵挡过数次的小危险罢了!稍有不慎……稍有不慎就会……”司徒樱猛地合上双眼,不再言语。
半响之后又开口道,“母妃的举动就是在提醒我们,不应该再犯同样的错……”
“教主的意思,是暗示那些兵卒原本就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这才会心甘情愿的选择屈服别人身下,勉强活命?”雾绡眼前豁然开朗,教主的意思就是清清楚楚的告诉自己两人,轻云的死就是因为两人自以为有能够保护轻云的实力,而轻云也有一定的自保之能,偏偏这种自保之能当危险来临之时并不是能够保全自己,而只是能够稍稍阻拦一下。
“那些人,就算上了战场,也是会装死逃跑的主儿,让他们混在行伍之中,只会影响士气扰乱军心。”司徒樱点点头,母妃看得通透,至少她比自己更早一步的料到这一步。
“可是,这些人放在碧渊阁中不是一样会惹来麻烦?”雾绡不懂,难道这些逃兵放在碧渊阁中就会安心伺候恩主,甘心被别人亵玩吗?
“碧渊阁的美人儿都是母妃一手培养,怎么会被几个粗人寥寥数语就挑拨过去,呵,他们如果真的那么做,会有好下场吗?”司徒樱的表情勉强可以称得上是笑意,可是笑意却没有传递到他的眼眸中。
果不其然,碧渊阁前厅的叫卖刚一结束,就听见一个粗狂的男声怒吼,“老子的屁股也是你摸得的吗!”之后便是一地杯盏落地之后的碎裂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片刻之后,只听噗噗几声轻响,碧渊阁中又恢复了此前的淫靡笑语之声,其中夹杂了一些极低极嘶哑的呼痛声。
“雾绡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只是错了一次就失去自己唯一的亲人,雾绡永远不会忘记轻云眼神空洞躺在床榻上毫无生机的模样。只是,现在连轻云这样的表情,都只能在梦中回忆。现实,为何如此残酷!
“是啊。”司徒樱慢慢开口,“绝对,不会再犯。”
歆樾十九年,夏二月初,雨夜,崔家村,壬字营驻地,主营帐。
程务铉微微皱眉,这样的夜里要去偷袭重兵把守的磨庄,真的算是个上策吗?还是,城主大人只是为了严睇偐去试试那些新近送过来的圆盾?
“程副将,心神不宁气息不稳,是兵家大忌。”埋头兵书中的司徒垣辀突然抬起头,笑着调侃了一句,程务铉的一张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颜色。城主大人虽然身居高位,可是,毕竟年纪在哪里放着,心性还是犹如孩童一般,时不时弄出一两句话逗逗手下将领也是常事。上次一句话将自己手下一个校尉逗弄得三天没敢独自一人去方便,现在又来逗弄自己了。虽然有些头疼,不过程务铉也知道,司徒垣辀的用意并不是有意寻谁的开心,而是缓和他自己的焦躁。
别人看不出来,总以为城主大人万事有成竹在胸,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可以根本不用亲自坐镇大营之中,也能取得胜利。可是只有程务铉知道,司徒垣辀其实比任何人的压力都要大。司徒垣辀担心稍有不慎就会彻底的输掉一切,而这一切不单单是自己的份儿,还有他绝口不提的已经失踪很久的兄长司徒垣舫的那一份儿。司徒垣辀虽然没有说,可是每次皱眉的时候,程务铉都会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着千斤重担一般,不难猜到司徒垣辀那时在想着些什么。其实简单的很,司徒垣辀觉得蕴煌城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是自己仗着兄长司徒垣舫的死,才得到手的,没有司徒垣舫,就没有蕴煌城。而司徒垣辀这么急着要与齐氏动武的原因其实也简单的很,就是,司徒垣辀想要凭借自己手中的壬字营夺取一座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城池。
不需要再活在那个完美的兄长司徒垣舫的阴影之下。
一座自己的城池,由自己白手起家争夺过来的城池,最能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