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押着一个罪犯缓缓地走着,身后跟着许多看热闹的群众。走到何德昀面前的时候,蘑菇头把身子挺了挺,突然把眼睛睁大,瞅了瞅何德昀和他身边年轻美丽的尹子慕,露出豺狼一般的眼神。
旁边的一位便衣上下打量了一下何德昀。他又高又壮,肌肉发达,脸上一副薄为可爱的神气。黝黑的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络腮胡子,手里拿着一部手机。这家伙目光如电,看得何德昀的心砰砰直跳。
要是他们发现自己,也许这蘑菇头刚才的一幕就会在自己的身上重演。想到这,何德昀拉低了帽檐,转向尹子慕,无话找话地问:“这车怎么还不来呢?”
“来了!来了!”贵州婆一边冲着一辆不停地挥手,一边叫道。
一辆上面写着开往贵阳的大巴缓缓地停了下来。买的是卧铺,这上面全是硬座。
何德昀疑惑地看着贵州婆。贵州婆猜出了何德昀目光中的含义,忙解释说,“先去贵阳,然后在贵阳转车。放心吧!保证耽误不了你们的行程,保证是豪华卧铺车。”
像何德昀这样的乘客,贵州婆见得太多。明知自己的权益受到了侵犯,但出门在外,不想给自己增添麻烦,因而多是默默地忍受。反正是走路,只要能到目的地就行,因而也就无需放在心上,稍稍解释之后,贵州婆就热情地将何德昀和尹子慕连推带搡地弄到车上,又和司机交待了几句,然后就下了车,车子启动。
而此刻,虽然何德昀对明天是怎样的生活一无所知、茫然而焦虑,却依然巴不得早一点离开兴义,离开这个带给他无数憧憬和梦想,带给他自信和快乐,把他从地狱带进天堂,又从天堂给一脚踹下他的米尔。这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爱的时候会不顾一切;恨的时候会不择手段。
他开始恨这个女人——是她逼得他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开始了逃亡生活,是她让自己做了不想做的事情。每回想那夜的一幕,何德昀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逼着吞吃了一只苍蝇。
望着身旁因晕车而感觉难受的尹子慕,何德昀的心又充满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行业,也许她在家过着平淡的生活。虽然钱不多,但居有定所;虽然没山珍海味,但三餐温饱不愁;虽然也夫妻吵架,但起码有夫妻生活。哪会像现在这样,跟着他颠沛流离,四处流浪,前途茫茫。
车子不停地大幅度摇摆起来。原来这条路还在修建,两旁石块堆积,沿路山体被削,大片大片的树木被伐,葱绿的青山如被鬼剃头一般,不时地暴露出一两处光秃秃的肤色。
尹子慕在颠簸中,对着黑色塑料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只想把胃里的清水杂物一股脑儿全倒了出去。
何德昀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尹子慕的后背,一只手掏出面巾纸帮尹子慕擦拭嘴角的污物。感觉自己就像这袋里的呕吐物一样,没进行业前是可口的饭菜,进了行业,就如同被人用筷子挟进了嘴里,现在被吐在这黑色的垃圾袋里。自己看着都觉得恶心。
尹子慕吐得没一点力气,花容失色,长发上也沾满呕吐出来的胃酸和胃液。何德昀忙去扔掉垃圾袋。车子一摇,何德昀踉踉跄跄地回到座位上。尹子慕斜靠了过来,何德昀把肩膀递了过去,腾出两只手,用心地清理尹子慕长发上的粘液。
窗外,阳光灿烂。车子拐了一个弯,变得平稳起来。稀稀落落的村庄,宁静地坐落在山山之间。偶尔一两个苗族打扮的妇女背着竹篓在车道上不紧不慢地行走,风掀起她们的头巾。阳光照着她们古铜色的脸。有时她们驻足凝望,待车过之后,笑一笑,又慢慢地走了起来。山道上,满是鲜花和野果。
车过遵义的时候,何德昀注意到,那里路两旁都是“中华灯”。以前工作中讲到的“中华灯”只能在北京和兴义才有,纯粹就是扯鸡巴乱谈。就如何德昀的一位广西南宁的网友,为了把行业和国家挂钩,硬说涛哥和LQB是亲戚。
自己一直在重复着骗子们的谎言。最早炮制这些谎言的是谁?引用行业的话,“你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只要行业继续,谎言就会一直被重复和延续。”中国人多,什么样的人都有,骗子不担心没有入瓮的傻子。
突然车停了,两辆警车停在路边。何德昀的心立刻提了上来。有了刚才上车前的经验,何德昀镇定了自己,把尹子慕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下面又用衣服垫高了一些,这样会好睡很多。
上来两个警察,他们在前门处对着迷糊的乘客看了几眼,然后大概是询问了司机几个问题就下了车。
想想觉得可笑,自己又不是犯了什么大罪,也就是借了别人一万多元的钱,用得着这么提心吊胆,如惊弓之鸟吗?别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
晚上吃饭,何德昀第一件事情就是下车买晕车药。他实在不忍心尹子慕如此难受下去,在他的心里,她就像他的孩子,这次若是能成功到山东,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地方都得麻烦她。
到了那边,自己能做什么呢?
腿伤手伤,力气活无法做,手上事情也无法做。平生一无用处是书生,没想到自己会狼狈到这样,靠女人来讨生活。
“小哥!在想什么呢?”尹子慕把饭盒里的一块鱼挟到何德昀的碗里——她虽然不大,但毕竟做过母亲,知道怎么去疼爱男人。尹子慕下了车,又喝了点水,精神稍稍有点恢复,她告诉何德昀自己没什么胃口。
“但你不吃东西总不行,这样吧!车子在检修,我去看看其他店里有什么吃的。”
尹子慕一把拉住何德昀,“我想吃苹果,你把包里的苹果洗一个给我吧!”
何德昀只好照着她的吩咐去做。车子在这家饭店磨磨蹭蹭耽误了四个多小时后又开始行走起来。
中途三次换车。第二天晚上十点,尹子慕和何德昀被一辆破旧的卧铺大巴带到了山东境内。
“大家都下车吧!弄点吃的,然后在这里分头去各个地方。我们有车过来,就在这里等着!”司机站在车门口,大声地嚷嚷。
人们纷纷地跳下车。然后去车厢里拖出自己的行李。原来这里是长途客车的中转站。乘客被客车从不同的地方带到这里,然后又分批分地点地带到自己的目的地。
何德昀正在想是不是又要掏钱住旅馆的时候,就听司机大声地在那里嚷道,“大家放心!我们这里免费让大家住宿,如果有工作人员向你们收钱,你们就立马投诉报警,也可以打我名片上的电话,只是条件稍微差了一点,大家出门在外,也就将就着住一下吧!反正天一亮,我们站里的工作人员就会把大家的车子联系好,送你们上车。”
司机旁边的一个矮胖子接着说,“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然后跟我走。”
说着话,他转身往站门里走进去。于是不大不小的一支队伍,松松垮垮地跟在他的身后,穿过漫长的大厅,拖动的密码箱在大厅里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而大厅里的日光灯,透着冰冷的味道,显得冷漠而孤独。空荡荡的餐厅里,除了沉默的凳子就是无言的桌子。
矮胖子不停地转过身子,呵呵地望着大家,似乎很满意他身后的这支队伍。
“大家听我说。”他咽了口唾沫,然后伸了伸脖子,想尽量把自己提得高点,好看清后面的乘客,“女厕所在那边。”矮胖子用手指了指身后黑洞洞的大门的右边,然后指指左边,“男厕所在那边,大家不要搞错了!”
于是队伍出了门,挤身在这半明半暗的走廊里。一部分女的急急忙忙朝她们的厕所跑去。
过了十几分钟,见大家方便完毕,矮胖男人又领着大家走过一段黑黑的路,然后头也不回就迈进一扇两米宽的大门,前面的人跟了进去,后面的便鱼贯耳入,很快有两个女人捂着鼻子退了出来。
“怎么这么臭?”她们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在面前不停地扇着,一边轻轻地抱怨着。
尹子慕和何德昀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与外面冷冷的空气比,这里的空气暖烘烘的。一股子霉烂气息也扑鼻而来,夹杂着臭水沟和死老鼠腐烂的气味,熏得人真有点受不了。
这是个约200平方米的大厅,中间一根水泥柱子,斑驳的柱子上挂着一台41英寸的平板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滑稽可笑的憨豆先生。矮胖子站在大厅的中间,指了指屋角的几张床道,“男的就睡那几张床,女的……”
说着话他沿着大厅的右边走过去,然后来到那几张床对面的墙角处,推开一扇门,“女的就睡在这里面。”
他话音一落,有两个女人就提了行李走进去,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她们又提着东西退了出来,说里面比大厅里更脏更乱。
大厅的水泥地面上尽是些食品包装袋和花生瓜子壳,墙角的五张床上,凌乱地堆放着几床破旧的被絮。
尹子慕没去女宿舍,她抓着何德昀的手,手心里尽是汗。她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何德昀呢?
回想洞穴里的那段生活,还有什么他不能接受的呢?只是觉得太委屈尹子慕了。
矮胖子见大家都没有动——脸上尽是厌恶表情,讪讪说道,“条件是艰苦些,但大家克服一下嘛!另外大家要照顾好自己的包裹行李,也要保管好自己的钱财,发生钱财丢失,小店一概不负责任。”
说完便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站在大厅里的十几个人,三五人聚集一起,谁也不说话。
大家默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地方住不得人,但没有一个人打算走出去。憨豆再滑稽的表演,也很难从这些人脸上看到一丁点的微笑。
先前进女宿舍的两个女人去女宿舍里抱了两床旧絮出来,找了一张她们觉得还算干净的床铺,连鞋子也没脱就和衣躺了下去。接着另外几个人也纷纷仿效她们。
尹子慕把行李箱拖到床沿边,又用塑料袋把它们和另外几件行李绑在一起,挎包搁在身边。她找了两个破旧的枕头,用塑料袋把它们套上,然后和何德昀并排睡了下去,身上的被子发出难闻刺鼻的气味。
天气虽然很冷,但每个人都不愿意把被子盖得很上面。
夜静悄悄的,电视已经被关掉,偶尔一两声车的轰鸣,床似乎也颠簸摇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