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纳兰雪在昏睡中久久挣扎，最后终于睁开眼睛。
迷迷糊糊中有个容貌清冷的男子站在身前，他穿着明青色的衣衫，头发高高的竖起，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他指节干净，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晶亮的眼睛。
“景……”纳兰雪挣扎着坐起，她伸出右手来抚摸对方瘦削的下巴，温热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对方定定地看着她，直瞧到她的心里。
“景泽……”口中终于呢喃出这句话，却发现眼前黑影重重，男子转了身，身子不断向前错开，奔去，最后终于化为了虚无……
纳兰思凡心疼地坐在纳兰雪的床边看着她，伸出手来将纳兰雪的手紧紧地攥在怀里，叹息一声道：“妹妹这又是何苦，左右一个负心人，你何必糟蹋自己。若是你气不过，哥哥带人过去，将他的人给你带来，愿打愿杀，由你决断，何苦如此啊。”
纳兰雪的眸子终于不再模糊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拽在纳兰思凡怀中的手，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的深蓝色劲装，明白了过来，她将手抽回，咳嗽一声，摇了摇脑袋，轻声道：“哥哥不去军营，在这守着我作甚，红药和小昭在就好了，军营里那些人不好收拾，哥哥还是去军营帮父亲吧，我一个人可以。待我歇够了，也便去找你们了。”
说完，她将锦被掀开，下床寻了鞋子，便将搭在衣架上的衣服披在身上，在军营的时间待得长了，也就不在乎男女之事，更何况纳兰思凡是她的哥哥，两人同生共死，也早就不将这些寻常的小事放在眼里。
纳兰思凡看着纳兰雪有些瘦小的背影，随即重重的叹了口气，红药和小昭都守在外面，他不担心纳兰雪的身体，只是这几日看她情状，倒越发憔悴了。也不知道她这几天心里都在想什么？一个女子，被心爱之人设计，在众人面前没了名节，虽然实锤没有，可这名声这辈子完完全全是毁了的。
纳兰雪推开门，披散着头发，嘴唇和脸色都有些发白，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气，她微微地闭上眼睛，让初春的冷风裹挟着身体，在胸膛里穿过冷剑，她嘴角的肌肉不停的抖动着，忽然间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原以为重活一世，所有的东西全都不一样了。她会规避危险，她会完成复仇，她会得到爱，可是重活一世又能怎样，即使老天怜悯她，可这日子还是日子，她也还是自己，那个寻常的，平庸的自己。
不知道怎的，纳兰思凡看着对方颓唐的背影，突然间想起了一句诗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嘴角苦笑一声，走过来拍了拍纳兰雪的背，“等哥哥回来，等回来……我和你一起喝，喝他个三天三夜！”
纳兰雪转过身，她脸色惨白，嘴角却带着一抹奇异明亮的微笑，她扑进对方的怀里，胳膊用力抱紧纳兰思凡，深深吸着对方身上的柔和之气，鼻子有些微酸，“好！一定赢你！”
纳兰思凡有些吃惊她的反应，但还是很快的抱住她，使劲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不相信往日里铁血手腕的纳兰雪会被这件小事打垮，只要时间，只要时间够长，他相信纳兰雪还是会变成以前一样，和他一起守护着纳兰一族。这个古老的月夕氏族，这个危在旦夕的氏族。
纳兰思凡的身影越来越远，纳兰雪望着不远处满脸担忧的红药和小昭，突然间心中释怀。她随意将头发梳起，对着红药摆手道：“红药，跟我去个地方。”
“哎！”红药受宠若惊地应了下来，这还是出事以来，纳兰雪头一次主动和她说话，她希望他们能回到以前那样快活，虽然这个希望完成的渺茫。
说完，纳兰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昭照例在身后跟着，灰蒙蒙的天气仿佛没有尽头，这几日尤其严重。纳兰轩正在院子中小坐，手中捧着本禁书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今日没去夫子那，家中这几日有些乱，他还是趁乱出来找的乐子。
纳兰雪大老远就瞧见，也不知为何，沉闷的心情在看到对方之后，舒缓了不少。她慢慢走过去，坐在对面，盯着纳兰轩那津津有味的表情，好笑道：“哥哥今日好兴致，怎么看起书本来了，往日里雪儿可是差点被哥哥带跑了。”
纳兰轩骇了一跳，他匆忙中将书合上，扫到地上正襟危坐起来，胆战心惊之时，忽然看到纳兰雪那张明亮的脸，他惊讶地指着纳兰雪，慌不择言，“纳兰雪，怎么是你？”
还是生分了，纳兰雪盯着纳兰轩脸上防备的表情，微沉下头，只说了一句，“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也不知怎地我们，就这样生分了。”
说完，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本《春宫记》，扑打两下将上面的湿泥打下去，站起身来，小心将书放在石桌上，深深地瞧了对方一眼，便一步步离去了。
也不知怎的，我们，就这样生分了。
纳兰轩瞧着纳兰雪孤寂的身影，一时间心中怅然，他转过头来盯着桌子上那带了些脏污，却仍旧平整的《春宫记》。往事一幕幕涌现在脑海，小时候，他们一起放风筝，一起看花灯，一起偷东西，一起打架，一起抢奶娘的糍粑吃……
那时的他们，是多好的年纪，多好的回忆，可是如今，如她所说，一旦长大，一旦经历，一旦走错，便再也回不了头。
他忽然想起三岁时，他宁死不入军营，看到纳兰英那张嫌弃鄙夷的脸，冷寂外表下，或许有颗温热的心，只是不知何时，被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起来，再也寻不到了……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当初她和纳兰然，和纳兰夫人，一起上山祈福，纳兰然还妄想用计来害她，那样蹩脚，漏洞百出的伎俩，真是有些好笑啊。
“有涧”还是那个“有涧”，只是……深情依旧在，物是人非矣。
绕着山后走去，红药有些忍不住了，“小姐是要去看当初和苍兰国师初见的地方么？不要去了，小姐，我们回府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红药，我还是想去看上一眼，看一眼当初的他，当初的我。”
“叮咚……”有石子落水的声音。
纳兰雪寻声看过去，只看见红梅环绕的湖水边上，有一青衫男子黑发冠宇，靠坐在一株红梅树下，边上还有未曾消融的白雪皑皑……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那不似人间的画面，倒是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抬头看过去，就看见那人半眯着双眼看过来，神情愉悦，唇角的笑意亲和温柔，当真是面如冠玉，风雅至极。
那人随手从地上又捡起一枚石子，朝着湖面打去，只看见石子在湖面弹了十几下才落入水中，他收回视线，声音恢复了上一世的冷清：“小姐是来寻我的？”
“为何说我是来寻你的？”纳兰雪苦笑中重复呢喃：“这云山那么大，我一个人瞎逛逛怎么就成了特意来寻你的？你是谁啊？”
男人将石子朝空中一抛，然后接住：“本来不确定，但是现在我确定了，小姐就是来寻我的。”
再睁开眼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雪儿小心！”一声利喝，纳兰雪的身子被猛地撞开，几声冷风箭雨之下，纳兰雪只觉胸腔疼痛，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太清楚。她已经两日没有进食，故而身子乏了些。红药在一旁大声呼喊着什么，小昭抽出手中的剑，四下搜索。
纳兰雪心里一动，她使劲儿摇了摇头，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胸前流下，没有痛苦，没有惊吓，过了半晌，她的瞳孔骤然变小，一个贵妇人趴在她的身上，朱钗散落遍地，她手心里有血，脖子上有血，连头发里都有……血……
“您没事儿吧，快起来，小昭！怎么回事，这山中怎么回事？！”纳兰雪嘶吼了一声，胸膛里火辣辣的疼。
红药在不远处跑过来，看着四面八方，再看了看贵妇人后背上的三支冷箭，她腿一软，最后瘫坐在地上，手指触摸到一个圆润的白色珠子，红药脸色大变，她伸出手指，嗓子里却发不出一言。
“您没事儿吧，夫人，来我扶您起来。”纳兰雪双手抱在贵妇人的腰间，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上一抱，那夫人的脸赫然撞进她眼中。
“雪儿……”一声微弱的呼喊将她的身子喊得僵住了，纳兰雪低头看着怀里的纳兰夫人，身上的血冷掉了一半。
“纳兰夫人，怎么……怎么会是你？”她张着嘴巴，忽然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有没有人啊，这里，有没有人！小昭你快去找人，快去！”
“小姐，可是这四周有危险啊，小姐！”小昭为难道，他也很惊讶为何纳兰夫人会在这里，可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却是纳兰雪的安全。
“滚！快去找人，快！”纳兰雪的嗓音尖利，她一双眼睛已经是血红遍布，双手死死地抓住纳兰夫人的胳膊，她不知所措道：“会没事，你会没事的！你放心，夫人，我一定会叫人来救你的！”
“雪儿……”纳兰夫人艰难一声，她眼中有种颓败的东西开始四处蔓延，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手抚上纳兰雪那小小的脸，对方脸上带着恐惧，她咽了口血水，突然有些释然，“我欠你母亲的，还够了。欠你的，下辈子再还。”
纳兰夫人一字一句地说着，她眼见着纳兰雪的脸越来越模糊，好冷，还是山中冷。
“夫人，您别说了，您别说话，等人到了，我们回家。”纳兰雪心死了一般，看着纳兰夫人那张脸渐渐变成灰暗，心中有种撕裂般的剧痛。
“你能不能……”纳兰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紧纳兰雪的衣衫，一字一顿，“叫我一声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纳兰雪瘫坐在那里，看着头朝下身子渐渐冷掉的纳兰夫人，嗓子痉挛，过了好久，才像个孩子般的哭了起来，“母亲！母亲你醒一醒，母亲！母亲……”
你有没有过撕裂般的楚楚痛苦，深邃，忧伤，渐行渐近，直到渗透我们整个生命，让人来不及逃离开。纳兰雪曾经有过，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这是她的娘亲，过去十五年来，她每日每夜深深思念的人，现在她死了，死在了纳兰雪的面前，连同纳兰雪过去那不信神明，庸庸怯懦的一半都死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