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坍圮的城墙上长出一株绿草，春风吹过，细长的草叶肆意地飞着，伴随着春日里特有的泥土芬芳，在这片冷宫小院里四处荡漾。
一个素衣素面的女子跪在佛堂前，眼角一条细长的皱纹横亘其上，她双手合十，眼睛紧闭，口中呢喃念着经文，听不真切，却感觉出一股安静。
“母后，您在这里还还好么？”
一个少女声音传来，女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睁开眼睛，抬眸望着，“原来是言若，你可是个贵客，这冷宫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还是回去吧。”林皇后冷言冷语地说着，方才虔诚的神情在这一瞬间便被自己打破了。
言若脸色微变，脚步不由顿住。林皇后一定是怪她当日怕事躲开，所以才会如此模样，说到底也是她太心狠，自己的亲生娘亲遇到难事，她不但不帮忙，反而却溜了，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她挤出一个笑脸，走到林皇后身边，握紧她的手道：“母后，那时候言若没想到救您的法子，所以才……轻举妄动不是个好办法，母后不是一直这样教导我和皇兄么？”
把话头扔给她，果然是她青出于蓝的好女儿，只不过现在的林皇后却没有心思夸她，心中有股悲凉无处释放。
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手抽开，林皇后站起身来，慵懒地拍了拍自己膝下的尘土，仿佛不经意般瞥了对方一眼，什么都没带，只她一个人。
“你现在想到了什么好方法？”林皇后随意地扯着自己有些褶皱的袖子，淡淡道。她眼眸低垂，又恢复了当初那种无欲无求的神色，障眼法如此高超，也不枉费她在后宫待了这些年屹立不倒。
这次栽了个大跟头，也不怪她心急坏事，的确是那个芜妃不要命的上来，沾了她一身的腥。
言若也不介意林皇后有些冷淡的语气，走过来挽着对方的胳膊接着道：“父皇今日在招待焦岩国的几位使者，听说使者中有位公子正是焦岩国下一任的国主银措，他乔装打扮而来，为的是多看些月夕的国情。两国摩擦太重，父皇也正在想缓和的法子，若是女儿嫁给银措，一来可以解决两国剑拔弩张的现状，二来，母后这边父皇也不好再追究。芜妃不过是个普通的妃子，怎么能比的上母后，更何况，父皇子嗣众多，也不在乎少了那一个。”
林皇后默默地听完，抬头看着言若镇定的脸色下偷偷扬起的嘴角，不由摇了摇头，她这哪里是要救她，分明是先从她这里下手，妄想通过她说通林国公，以此达成她嫁给焦岩国银措的目的。
不过是来探个口风罢了，林皇后自嘲一笑，曾经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言若是为了救她。
“好啊，早就听说银措文武双全，丰神俊朗，是个难得的良配，若是你嫁给了银措，倒也是桩美谈，日后见了你舅舅，可以让他来办这件事，如此一来，你也欢喜。”林皇后脸色默然，不着痕迹地推开言若，将手中的玉镯脱下来递给对方，当做给林国公的信物，做完这些便向着屋中走去。
她的背影有些萧索，又孤独，转身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言若远远地看着，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母后，谢谢你了，既然你同意，那女儿就放手做了，等日后女儿成了焦岩国的皇后，必定不忘了母后的恩德。还希望母后别说漏了嘴来拆言若的台。
言若提起裙摆，走出冷宫，两排宫女恭敬地等在一旁，见到言若出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各自退了一步，等言若走到中央，这才依次跟在对方的身后。
“派出去的人找没找到银措？”言若低低地说着，手中紧紧地握住林皇后给她的玉镯，眼神有些欲望的花火。
领头的宫女张了张口还要说话，言若面色一变，不远处匆匆跑来两个太监，正朝着她的方向狠命地摆着手。
“公主！不好了公主！林府出事了！”跑在最前面的小太监憋着一口气跑到言若的跟前慌忙道，“今日中午，林小姐的庭院失了火，大火一直不停，直到方才才将火扑灭了，可怜林小姐和府中的一个丫鬟被救出来时，尸体已经烧坏了。”
言若面色大变，这……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人儿说死就死了。这样一来，她去找林国公替自己说亲，可不就没谱了！
然而让她震惊地还在后面，另一个太监双手按在膝盖上，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说出来的话更让人吃惊，“纳兰府的夫人一大早在祈福的寺庙后面被人射杀，还没看清楚贼人便断了气。那家的小姐骑着马出去寻仇，不料在城外小河边遇到了匪首，被人先奸后杀，眼睛都给挖出来了！”
“什么？！”言若骇然，若是说林湘萍家中失火被烧死，她还相信半分，毕竟天灾人祸猜测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可是纳兰雪出去报仇被人先奸后杀，挖掉了眼睛，这件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的。
纳兰雪是什么身手，当初春猎场上，她尚为一个幼女，却能身披金丝玉衣，替了纳兰英，后被称为纳兰少主。更在千钧一发时用一诡异医术救活东佳郡主，使纳兰家幸免于天怒。那样的胸襟和身手，怎么会在寻仇时被人给三两下害了？！
她不相信。
“这件事情有谁知道？”言若故作镇定道，若是月夕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又是一阵风波。纳兰雪先是和苍兰国师苟合，又被指婚月夕紫阳王言祯，被众人撞破失节后，退婚，这件事情已经成为整个月夕的笑柄，现在的她竟然还死了。恐怕纳兰雪这个名字是在月夕抹不掉了，神奇而又诡异的少女。
小太监喘了喘气，接着道：“都传遍了，整个月夕上下都传遍了。纳兰家那边已经乱了套，军中只扔下一个萧何将军处理。纳兰英和纳兰思凡带兵去了城外，却只找到了一个被人糟蹋完的尸首。林国公这边听到消息便昏死了过去，如今林府上下死寂一般，没人出来，只听说有几个下人已经畏罪逃跑，被国公大人逮住活活勒死了。”
言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这些信息太多，她没办法一一消化，然而她却知道，出了这些事情，她要嫁给银措的美梦是彻底的告一段落了。
纳兰英一瞬间仿佛苍老了不少，他眉头紧皱，脸色苍白，挺直的背脊慢慢弯曲了下来，望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他的嗓子有些腥甜，用力咽了咽，纳兰英蹲下身子，掀开其中的一匹白布。
纳兰轩死死地守在旁边，眼神木然，纳兰英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眼神投向那面无血色的女子。
慕容莲，这个名字好陌生，连同她的面容同样陌生。她朱钗凌乱，嘴角隐隐有血迹，然而最令人心凉的是她眼角有一滴泪，挂在脸上，无限悲凉。
纳兰英低下头，“这么好的女子，死在我手上了。”他低语，他喃喃，然而却再也看不了第二眼。
躺在慕容莲身旁的，是他的女儿，是纳兰雪，纳兰英小心翼翼地将白布盖好，用手背擦干慕容莲脸上的泪，随即他挪了挪步子，看向一旁。
双手颤抖，没有力气再掀开那面苍凉。
“噗！”腥红的血终于喷吐出来，纳兰思凡稳稳地扶住对方，然后将盖着纳兰雪的白布掀开。一个小小的少女躺在那里，穿着一身血红的衣裳，衣衫下摆处已经被撕破，露出青紫的双腿来。他们赶到时，几个匪首还围在她身旁，是纳兰英亲手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她的眉眼已经有些看不清了，右眼一个血洞赫然出现，狰狞可怖的脸上满是浮肿，纳兰英想看一眼对方眉心的红痣，却在心痛慌乱间再也寻不到了。
纳兰思凡胸腔里火辣辣的疼，纳兰雪手心还握着一柄细剑，那是他前几日送给她的，那日纳兰雪喜欢的紧，他心疼的紧，而今，他仍旧心疼，纳兰雪却永远的睡去了。
“父亲，你放心，只要思凡活着，就一定将匪首杀个干干净净，给母亲和妹妹报仇！”纳兰思凡狠狠地挤出一句话，却看到纳兰英一滴晶莹的泪水。
他将白布重新盖好纳兰雪，扶着纳兰英，他们长久地注视着两个女子，很久之后，纳兰英回过头，脚步费力地挪上半分，身子便重重地跌了下去。
夜黑风高，纳兰雪和纳兰夫人慕容莲躺在正厅里，纳兰轩、红药、小昭，绿萝守着灵。红药哭哭啼啼，嗓子早就失了声，她牢牢地守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有纳兰轩似有若无地笑着，他久久地注视着纳兰雪的肩膀，对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可是那里却没有半丝血迹。
他冷笑了一声，纳兰雪……到头来，死去的，从来都不是纳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