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那些残酷的,混乱的,黑暗的记忆湮灭般朝着白浩涌来。
被养父母断掉生活来源时,他才十五岁,刚刚高考结束,养父母逼着他去挖煤挣钱,他拒绝了,被痛打一顿赶出家门,他转身却去了煤矿,然后用挖煤的钱交了大学学费。
他很争气,考上国内知名的医科大学,主修精神专业,期间兼修工商管理,成为那一届唯一一个拿到医科与经济双学位的学生,之后他被保送去美国读研。
他逼着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这个陌生的国度,在最短的时间里踏入这波涛汹涌的资本主义商海之中,像一叶孤舟落入大海,历经不知怎样的挣扎与苦难,才爬上最坚固的那艘铁舰。
他被人无情的伤害过,也无情的伤害过别人,即使被踩在最底层抬不起头喘不过气的时候,他都不曾觉得绝望和害怕。
可现在,就在他看到木叶脖子上那条天使吊坠的项链时,他整整找了十六年,没有一刻不盼望找到的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时,他很害怕。
害怕到了绝望……
“白浩我送你去医院,你受伤了!”艾米吃力的扶起白浩。
白浩没有配合,也没有拒绝,依旧有些含糊的嗓音轻轻地说:“我不择手段的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些肮脏的,丑陋的,不堪的事情我都会替她,替我自己处理干净,我把自己变得这么脏,很脏,就是为了再次见到小哑巴时有能力让她的世界很干净,很干净……”
“可我却让她见到了我最不想让她看到的样子……怎么办?”
他按着太阳穴,似乎头疼欲裂,问她:“艾米,我该怎么办?”
“白浩,你对自己太残忍了。”艾米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她要真的是你的小哑巴,就不会介意你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林辰哥哥。”
白浩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可是我介意。”
艾米的眼圈红了,白浩一向很清醒,很理智,唯有在小哑巴这件事情上,他顽固,执着。
她知道,他想不开的。
夜色无边无际,远处响起警笛的鸣笛声,变数,永远比想象的要多……
医院病房里。
两瓶点滴无声而缓慢的滴落着,顺着透明的细管子蜿蜒而下,分别没入两只手背。
木叶躺在病床上,她似乎在做着噩梦,不安的脸上汗意岑岑,眉头皱的紧紧地,不断发出哽咽。
顾言仕的胳膊骨折了,打完石膏后却坚持要陪在木叶身边。
“……哥哥……”
顾言仕连忙凑近:“小叶,你说什么?”
木叶湿透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恍惚而没有焦距,睁开后就闭上了,显示着主人的意识依旧不清醒。
她喃喃的说着什么,声音含糊,顾言仕听不清,可她却越说越急促,呼吸害怕而战栗,顾言仕慌得想起身叫医生,木叶却陡然睁大了眼睛,清晰的喊了出来:“小七哥哥救我!”
顾言仕起身的动作陡然僵住!
他猛地看向病床上的木叶,脸上的血色仿佛在一瞬间赫然褪去:“你说,什么?”
“小七哥哥……小七别丢下我……哥哥,哥哥你一定要来接我……”
她胡乱的说着梦话,一遍一遍的喊着“小七哥哥”,“哥哥”。
顾言仕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一样跌坐回去,定定的看着木叶:“小七哥哥,你叫我小七哥哥,你是……木头?”
病房的门被人慌乱的推开,木如声和肖睿闯了进来:“木叶怎么样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言仕浑浑噩噩的被肖睿从病床前挤开,木如声仔细看了看木叶,发现她并没有受伤之后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顾言仕身上:“言仕,你没事吧?听到你说木叶差点被车撞了,我吓坏了,你这胳膊……”
“我没事。”
顾言仕看向木如声,目光有些轻颤,他艰难的开口:“小舅舅,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木如声愣了一下,顾言仕已经扶着挂着盐水瓶的滑轮支架先一步走出了病房,木如声只能跟出来。
“言仕,怎么了?”
“小舅舅,木叶她……”他深吸一口气,“是不是我母亲那件事当年的小女孩?”
木如声脸上关切的表情僵住。
顾言仕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木叶,是不是那个幸存的小女孩?”
半晌死寂。
“你知道了?”木如声定定的看着他。
“是……”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你和木叶。”木如声说,“你们分手吧。”
顾言仕猛地抬起头来。
木如声别开目光叹了一口气:“虽然当年警方给我的说法是误伤,说我姐姐姐夫的死是个意外,可那终归是你母亲导致的意外,倘若她没有那种疯狂的自杀式行为,木叶的父母也不用死。”
“你和木叶接触之后,我本来是回国阻止你们在一起的,可是我来晚了,木叶喜欢你,我想着你不知道木叶是谁,我想让木叶开心,所以我默许了你们的交往。”
“可是顾言仕,我的底线是不让木叶受到一丝的伤害,她父母的死对木叶造成的毁灭性的打击你也看到了,她的DID足以让你知道她有多么逃避这件事情。”
“我知道你在追查当年的事情,除非你放弃,否则我绝对不容许你再靠近木叶。”
顾言仕猩红着眼睛,鼻翼急促的颤抖着:“我的母亲,她没有自杀!她是被人谋杀的!那场车祸一定有什么隐情——”
“我不管你的母亲究竟如何!”
顾言仕斩钉截铁的打断顾言仕:“我说的很清楚了,要么你放弃当年的事情,和木叶一起忘记从前那些可怕的回忆,要么就去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但木叶我要带回英国,我不允许任何人再用那件事情让她受到任何的刺激。”
回应在空旷的走廊缓缓消弭。
顾言仕怔怔地看着木如声,握着支架的那只手,指节青白,力道之大,让他扎着点滴的地方缓缓地渗出血来……
……
木叶醒来时,顾言仕就躺在她旁边,一脸古怪的笑着看着她,她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笑什么?”
忽然又想起什么:“安贪还!他人呢?是不是他开车撞我?”
顾言仕单手按住她:“老实躺着,哪儿那么多操心事,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你的胳膊没事吧?”
木叶挣扎着起来,顾言仕好脾气的任她紧张兮兮的看他打着石膏的胳膊,温柔的说:“小叶,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叫‘小七’的孩子吗?”
木叶检查他胳膊的动作一愣,呆滞的抬起头看着顾言仕,后者咧嘴一笑:“我就是你的小七哥哥呀,因为是认识的第七天,所以就叫我小七哥哥呀……”
片刻之后,木叶捂住嘴巴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你……你真的是?”
她傻孩子一样笑得眼圈都红了,水汽氤氲了视线,她哽咽:“小七哥哥?我唯一记得的那个对我特别特别好的哥哥,小七哥哥,不是我的幻觉,是你……是真的小七哥哥?”
木叶张开胳膊激动的抱住了顾言仕,又哭又笑:“我终于找到你了,小七哥哥!”
医院苍白的白炽灯在这个波澜起伏的夜里,让有的人觉得惊魂未定,让有的人觉得心绪难安,也让有的人觉得喜出望外。
木叶满足的依偎在顾言仕怀里掰着手指给他讲她失去的记忆,讲她那些梦,顾言仕单手揽着她,强颜欢笑的应和她,同她一起回忆小时候,却对车祸爆炸一事只字不提。
木如声的话似乎还在耳畔,毫无回旋余地的告诉他——放弃查当年的事情和放弃木叶,他只能选择一个……
“对了,小七哥哥,我记得今晚好像白浩也出现在东角街,是他开车撞开了那辆货车,他没事吧?”
木叶忍不住担心,顾言仕脸色微变:“白浩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这次说不定又是他干的好事。”
“不会的,他救了我啊!”
“那他怎么会知道你在东角街?又为什么会那么巧的出现在那里救了你?”顾言仕生硬的问。
木叶被问住了,下意识的说:“你不也一样吗?”
她坐起身,看见顾言仕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他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地下车库,把车开到顾氏大厦门口等你,还没给你打电话,就看见你匆匆忙忙跑上出租车,我就一路尾随着你……你却怀疑我?”
“顾言仕,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木叶张了张口。
“你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顾言仕起身,淡淡的说,“他对你,确实比对其他人要不同。”
他拔掉手背上的针,不顾血珠子不断往外冒,起身走出了病房。
木叶怔怔的看着他关上病房的门离开,和小七哥哥相认的欢喜似乎都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为什么他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
替白浩检查的私人医生小声的给艾米交代了注意事项,然后才被艾米礼貌的送出门。
白浩静静的靠坐在床头,脸上没什么血色,眉头微微蹙着。
客房的房门打开,君少成将安贪还从里面拽了出来,推搡着丢到白浩房间的地板上:“boss,这货怎么办?”
艾米锁上门也走了进来,嫌恶的移开目光,踢了踢安贪还:“你今晚究竟是什么情况?”
“白,白总裁!别把我交给警察!求求您救救我!”安贪还全身都在发抖,语无伦次的哭着,“是李秘书,是李秘书让我去杀人的!现在怎么办?木小姐知道是我,警察会抓我的,李秘书也会杀了我的!”
君少成忍不住插嘴:“李秘书为什么让你去杀木小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只听到和什么‘威胁信’有关……白总裁,救命,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安贪还哭得眼泪鼻涕横流,挣扎着想去抓白浩,被君少成一脚踹翻,滚了几滚。
“是你约的木叶?”白浩忽然开口问。
安贪还闻声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忙回答:“是我!我还特意挑了一个摄像头坏掉的地方约她,所以木小姐一定知道是我要撞她!”
“约她的理由是什么?”
安贪还瑟缩着说:“我说我手里可以让顾先生名声受损的东西,让她带着钱来找我换……”
“那辆货车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但——”
“闭嘴。”白浩淡淡的打断他。
安贪还抽噎着,果然被吓得不敢再开口,白浩不再看他:“你去客房休息一会儿,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谢谢!谢谢白总裁!谢谢!”安贪还喜极而泣,胡乱的道着鞋,被君少成连拖带拽的关进了客房里。
“boss,今晚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您的车还在现场,警察恐怕这会儿已经到了,季康德一定会知道,您掺和了今晚的事情……”艾米不安的握着手指,“顾言仕也不会善罢甘休,他要是跑到警察局——”
“他跑到警察局也没有什么用。”白浩冷静的开口,“明天一早,让安贪还去警察局自首。”
艾米惊呆了:“什么?!”
“安贪还用顾先生讹诈木小姐的钱,这是犯法,得自首才能从轻处理。”
白浩轻嘲道:“顾言仕和木叶,哪个亲眼看到开货车撞人的司机是安贪还了?那只是一个意外,至于真正的货车司机……这年头愿意拿钱顶罪的人,也不在少数。”
艾米恍然,又皱眉道:“季康德那边,你怎么解释你会出现在现场?”
白浩低笑:“顾言仕不也在现场吗?我下班时看见顾言仕追着一辆出租车跑到东角街,出于好奇跟了上去,然后在不知道季董事长杀人计划的情况下出手救人,很奇怪吗?之后知道了他的杀人计划,我忠心护主,替季康德擦屁股为安贪还开脱,这些还不够理所当然吗?”
“我知道了boss,至于安贪还,我想他为了保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会听我们的。”
艾米皱了皱眉:“我只是不明白,季康德为什么要对木小姐下这样的毒手……除非——”
她抬起头,目露惊恐,白浩苦笑一声:“不错,他怕是已经知道木叶是当年车祸爆炸现场幸存的那个女孩了,再加上最近他收到的威胁信……他大概以为那是木叶做的,恼羞成怒,所以杀人灭口。”
“如果他查到了木小姐就是当年的小女孩,那岂不是——”
艾米猛地一个激灵看向他,白浩点了点头:“你马上打电话给Dave,检查我的身份档案,只要和当年那个孤儿院有关的一切,统统都得处理干净。”
“我这就去办。”艾米立刻匆匆离开。
白浩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君少成:“少成。”
“boss有什么事情?”
“现在几点?”
“凌晨三点十六分。”
“那么安其罗就还没有睡觉,打电话给他,就说……我今年不去英国了,但很快我会托付给他一个人,让他这段时间不要离开英国。”
君少成点了点头:“好的。”
白浩有些疲惫的按了按眉心:“她现在很讨厌我,总想着怎么疏远我……一定不愿意相信我,更不会告诉我那个和DID有关的秘密……我需要安其罗的帮助。”
很快君少成就拿着手机走了回来,表情有些为难:“boss,安其罗医生一定要跟你通话。”
白浩摇了摇头:“拿过来吧。”
“嗨白浩,今年这个时间还没有见到你来英国,我感到很惊讶,但是今晚你的保镖Mr。君以你的名义请我不要离开英国,那么我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的,你一定是找到了那个孩子,对吗?”安其罗医生语调轻快的问。
白浩无奈的说:“是的,你成功的向我展示了一回你聪明绝顶的脑子。”
“谢谢夸奖,这么些年被你智商碾压的我,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那么我可以冒昧的问一下,那个让你梦寐以求了十几年的孩子,她究竟是谁吗?”
安其罗显然像很多痴迷中国话的老外一样,执着于运用各种成语,并按照自己的理解毫不顾忌他们所用的地方究竟恰不恰当。
“木叶。”白浩轻轻的说,“就是你口中的Miss木。”
对面的安其罗倒吸一口凉气:“天啊!天啊天啊!”
他连续说了好几个“天啊”,然后飞快的用英语说了一句“希望我能很快再次见到她”,果断的掐断了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