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莫语涵见到了周恒。
眼前的周恒再不是当初的大男孩了,虽然还是当年那副俊逸的眉眼,可是头发比大学时要长一些,下巴泛着微微的青涩,眉宇间多了点沧桑的味道。
他比她们晚到,一进门他就像受到感应一样望向莫语涵,于是那目光便再也没有移开过。
“好久不见,语涵。”
他的语气轻柔温和,表情认真,饱含深情。她不由得怔愣了一瞬,感觉又回到了三年以前,他也是这般神情语调,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傅逸生。
她当初是怎么回答的?她爱他,嫁给他是她唯一的愿望,也将是她一生的幸福。可是如今,她的一生才走过一点,她的幸福就离她越来越远了。她突然觉得有些丢脸,犹疑着要不要把早先想好的话说出来。
周恒欣赏着莫语涵错愕的表情,眼里毫不掩饰地溢出温情。
莫语涵不自在地笑了,“说过多少次了,什么语涵,叫师姐!”
周恒轻笑一声不答话,继而看向坐在她身旁的顾琴琴,“顾师姐最近貌似很忙啊,MSN上都见不到你。”
只抱着看戏心态的顾琴琴不由得被噎了一下,讪笑着吸了一口果汁,“嘿嘿,老啦!”
这顿饭顾琴琴吃得尤为艰辛,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她无数次地感受到来自莫语涵的灼灼的目光,一道比一道狠戾,那怒气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样。她心里暗骂,这周恒也不是省油的灯,说好了不要让语涵知道这三年来他们都有联系,他怎么一上来就单方面撕毁约定呢?
她终于有点坐不住了,“那个……我去趟洗手间。”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周恒放下刀叉,非常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常常让他夜不能寐的罪魁祸首,“你们还是老样子么?”
莫语涵思索了数秒才知他指的是她与傅逸生,她不禁皱眉,老样子?周恒眼里的老样子该是什么样呢?那段被她温习过无数次的往事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与很多享受大学生活的孩子不同,太热闹的地方莫语涵不喜欢,所以除了宿舍,图书馆是她常常会去的地方。
那时是大学二年级刚开学不久,她第一次在那看到傅逸生。后来每次想到当时的情形她都觉得匪夷所思:她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脸,就已无药可救地被他吸引了。
那天正好是秋季运动会,图书馆的人比往日少很多。莫语涵当时正在上一个法语班。她对其他课程没有任何的天赋,唯独对语言多了点兴趣。
当她从高大老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精装法语字典时,午后的阳光从书架的缝隙间倾泻了过来。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刺眼,她抬手挡在眼前。
好一会,当她适应了那温暖明亮的光线时,一个男生光洁的颈项便隔着书架呈现在了她的眼前。在那抹阳光的照射下他颈项的轮廓有些模糊却异常好看,白皙皮肤的边缘几乎呈半透明状,为他的身形披上了金色的光晕。
彼时书架另一端的傅逸生并不知道自己在被人窥视,始终专注于手中的书。莫语涵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许久,她看到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被轻轻的撩拨了一下。
那时的莫语涵从未真正接触过什么男生,好友顾琴琴被一个足球砸伤的事情更是让她心有余悸。在她心目中那群喜欢暴力运动和血腥游戏的热血少年与粗鲁无比的野蛮人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在遇到傅逸生的那一天之前,让她喜欢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显得有些困难,而书架后面那个几乎静止的画面却让莫语涵的少女心扉敞开了一个狭小的角度。
她很想看看他的脸。
可是当她回过神来迫不及待绕过书架时,书架前已空无一人。他突然出现在了她的世界,却又瞬间消失了。这让她一阵恍惚,几乎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一个幻觉而已。
莫语涵不无失望地走到他方才停留过的地方,书架上的书早已风尘,一本挨一本紧紧贴靠着,唯有一处有些许缝隙,那缝隙旁的书架边缘上还留有一枚指印。是两本司汤达的《红与黑》构建了这个狭小的缝隙。
他借走了《红与黑》?这个突然冒出的揣测让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可是只是那么一瞬,微弱的火苗就毫不留情的熄灭了。是又怎样?学校这么大,人海茫茫,上哪去找?
她有些沮丧收拾书包往外走,不经意间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暗红色封皮的书从那人的手臂中滑出,在空手绘出一道完美的曲线。
莫语涵弯腰拾起来,在经历了一瞬而过的怅然若失后,她感受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将书递给他却不敢抬头,只发现他的手很好看,指甲修剪的很整齐,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
“谢谢。”
这是莫语涵第一次听他的声音,与她想象中的差别不大。她有些紧张,几乎不敢肆意呼吸。终于想要抬头看下这张脸时,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他转身时的一个侧影。
但即便是这个侧影,莫语涵也会一下子辨认出来。
她与他的第二次接触是在一堂概率课上。
莫语涵最不喜欢的就是数学,考前复习课之前她从没去上过课,必要的时候也是翻翻书自学。
“今天要交作业,你知道吧?”顾琴琴问。
莫语涵有些郁闷,“怎么不早说?!”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拿过顾琴琴的作业本,“你这是抄谁的?”
“什么话,就不能是我自己做的?”
顾琴琴是什么样的人,莫语涵太清楚了,她看着她浅笑,也不揭穿她。
顾琴琴“嘿嘿”一笑,暧昧的仰了仰下巴,莫语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然是他。
“他叫什么?”
“傅逸生啊!姐姐你太out了!”
莫语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琴琴推了推她,“动作快点吧,一会‘灭绝师太’要来收了。”
莫语涵低头看了两题,题目有点难度,好在傅逸生的条理很清晰,只是顾琴琴这个马大哈抄错了几处,如果是不理解题目的人应该很难看懂。
莫语涵歪着头把本子支到顾琴琴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嗨,你抄个作业管它什么意思呢?”
“你不懂的话我只能去问问懂的人了。”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让她站起来走向他。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暗叫“冲动是魔鬼”,万一他不理她怎么办?那该有多丢脸!
好在,这个“万一”并没有出现。不过他侧过脸半眯着眼睛打量她时的表情却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那以后莫语涵常常能回忆起傅逸生当时的表情,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那道题她根本就会做,而她去问他无非是像别的女生那样找个借口接近他罢了。
傅逸生随意地扯过她手中的本子,拿起铅笔在上面流利的写着一排排冗长的公式。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听在她的耳中却有些飘渺……
那之后莫语涵就很少逃课,她希冀着再见到他。而只要他在教室出现时,她总是能第一眼看到他。她想,她大约是真的心动了。
她将自己第一次的怦然心动与好友顾琴琴分享,没想到顾琴琴却用一副惊异的目光看着她,“不是吧你,咱学院第一帅哥的魅力你今天才见识到?”
再后来莫语涵从顾琴琴那了解到傅逸生加入了学生会,于是她也动了加入学生会的念头。然而她会想到这样接近傅逸生,其他盯上他的女生也会想到。一时间学生会体育部部长思忖着部里已经为数不少的只会吃干饭犯花痴的女生有些犯难。
“听说下个月体育部要举办学院篮球赛,需要赞助吧?我可以帮部里拉到赞助。”
莫语涵是什么来头已经不算秘密了,她说这话自然不会有人不相信。所以她顺利的加入了学生会,与傅逸生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比她小一届的学弟周恒。
莫语涵一直不明白周恒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感情。难道是出于同情么?
那是一次大学间的篮球比赛,傅逸生不仅头脑好,球打得也好,刚入学时就成了校队的主力。那次莫语涵很幸运,是学生会唯一带出来陪赛的女生。
她站在场边,眼睛从未离开过那个身影,喜欢看他快攻灌篮的样子,又担心他受伤。提着一颗心等到中场休息,她兴匆匆地给下场的他递毛巾。可是他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那时她尴尬得要命,只求没人看到那一幕,可就在她颓然地转过身时,就见刚入会不久的小师弟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表情不明。她郁闷他怎么就出现在那里,还好在那之后周恒从未提及那件事,也让莫语涵一度自欺欺人地想,她那么丢脸的一幕或许没有被人看到。
可是周恒虽然没有提起过那件事,但是却在那场比赛之后对莫语涵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莫语涵说不清楚,只是不再那么客气疏离了。
他一直没有表明对她的感情,直到她下定决心向傅逸生表白。
对于周恒的感情,莫语涵或多或少看得出,只是她心有所属,再顾不得傅逸生以外的人的感受。她以为自己足够婉转地拒绝了他,也觉得这个聪明的男孩不会固执太久,可是他那时受伤又担忧的眼神和话语却像一根刺一样被她埋在心底。
他笑着说,“我成绩也好,我也会打篮球,我长得也不赖……你就不考虑考虑?”
他问她,“你确定那是你要的感情么?”
他说,“他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恒不是唯一一个这样认为的人。在这过去的几年里,大约除了莫语涵自己再无人觉得傅逸生会是她的良人,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白头偕老相携一生。可那时的她就像中了蛊一样,坚持踏上这条注定艰辛的路。
莫语涵仔仔细细的切着一块丁古牛排,可是刀下的骨肉怎么也不愿分离,洁白的餐盘上躺着一滩稀薄的血水,触目惊心。切了许久还是没有切开,莫语涵失去了耐性,加大了力道,牛肉总算被切断了,刀子“刺啦”一声划过瓷盘,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你愿意帮我么?”她放下餐刀问。
时间仿佛为她放慢了脚步,她知道这时的自己看上去很狭隘很自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给了她那种踏实感,让她觉得他就是那个可以帮到她的人,是那个在她最无助时出现的救命稻草。她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等着周恒的答复。
良久没有回应,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到,抑或是他根本不明了自己需要他帮些什么。
她抬起头征询的看他,看到那人正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托着酒杯,半眯着眼睛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他酒杯中鲜红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里一荡一荡的,最后还留些许悬挂在杯壁上,一点点的顺着杯壁完美的弧度汇入杯底的液体中。
“当然。”
莫语涵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他似乎在说,我知道你的一切,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种羞耻感让她觉得焦躁难耐,她一仰头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顾琴琴回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不知道她去卫生间的这段时间里,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隐约觉得不对劲,这气氛说不上暧昧,但绝对很诡异。
饭后莫语涵婉拒了周恒要送她回家的提议,与顾琴琴一起搭了一辆的士。
看着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躬身进了他自己的车子,顾琴琴迫不及待的拉着莫语涵盘问,“哎,我去厕所那会你俩说啥了?周恒是不是表示对你余情未了啊?”
见莫语涵不说话,顾琴琴笃定地说,“一定是的,我一回去就感觉气氛诡异,怎么?现在觉得这小师弟不错了吧?比你家面瘫舒服多了!”
喝了不少酒,莫语涵头晕沉沉的,心神也有些不宁。她将车窗降下一半,冷风钻入车内吹动她的稍显凌乱的头发,却并未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晰。她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是对是错。被保护了二十几年,这是她第一次需要独当一面,而这种感觉就仿佛赤身裸体却蒙蔽着双眼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是毫无安全感的恐惧、无奈还有绝望。
难得傅逸生会比莫语涵早到家。看到客厅里微弱的光线,莫语涵呆愣了片刻。
客厅里的人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傅逸生穿了身休闲的家居服,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闲闲的立在了她面前,“怎么这么晚回来?”
莫语涵以为,傅逸生在问这话时应该是一副责问的口吻,然而他仍旧是语调平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他那双狭长漆黑的双眼更是沉静得如禁封多年的深潭,没有一点波澜。只是他被昏黄壁灯拉长的身影让莫语涵觉得有些寂寥。
她突然一阵心酸,这三年他又是怎么过的?难道那些沾着铜臭味的东西真那么重要么?想到此她痛极反笑,无力的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你喝酒了?”
傅逸生上前一步,他英俊冷漠的脸便彻彻底底的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呈现在了她的眼前。她迷惘地看着他薄薄抿起的嘴唇,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是这副模样。灯光打在他的侧影上,勾勒出他下颚和脖颈美好的线条。这个人让她痴迷了太久,或许自此以后他将再也不是她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