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的人不被理解，教材也不被理解。校方拿着他的材料，大肆修改，联名投递。收到的回音是几个不痛不痒的奖励。李重吾的教材就这样被淹没，没受到重用。
李重吾退休时还是普通教师，学校从未给过他一官半职。在学校，老师的升迁和学生的成绩没太大关系，只要学生不差得离谱，就有晋升的资格。柴清源逐渐明白学校的鱼龙混杂，很多学生时代想不明白的问题迎刃而解。好比人长大了，男女之事自然知晓。事情悄然发生，思想经时间酝酿，终于顿悟。
柴清源喝了口水，继续说：“我教了两年书，毅然辞职，开了这间书店。我们都站在沼泽里，面向光明。这是那位老师对我说的话，我知道，他也相信。只要所有人都相信了，那一天就来了。
“几年前，区一中有个朋友叫我复出，说今非昔比。我将信将疑，去学校两个月，书店也关了两个月。我发现那里还是一团乌烟瘴气，只是大家都聪明了。依我看，不过是小聪明，好比抽烟不想叫别人看见，就在口罩中间挖个洞，戴口罩吸烟。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回到书店，打扫书上的薄灰，继续营业。那几天，生意特别红火，老主顾问我这两个月去哪儿了。我再也不会复出了。”
唐壹说：“你这么一讲，我倒忽生以后也开家书店的想法。”说罢，两人相视而笑，笑声传出书店，不知能传多久，传多远。
梅雨时节，雨总是变着花样下。外面的雨小了，碎碎的，绵绵地在空中飘着，被风吹着，更散了，等不及落下，便在空中氤氲开，朦胧了世界。
唐壹撑着伞，想起了母亲。
那天早晨，唐壹的母亲早早起床，把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唐壹见她的东西都被收进了行李箱，就问她，是不是要走了。她说不是。过一会儿，才又补充说，家里太乱了。
唐壹将信将疑，问，真的么。她说，真的。
以前，唐壹对母亲提一些要求，觉得母亲态度可疑，就会问一句，真的么。如果母亲的确可以答应，她就会说，真的。反之，她会沉默。
唐壹知道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无法改变，与其猜忌，不如选择相信母亲。
傍晚回家，母亲的行李箱已经不在了。空荡荡的房间，只剩回音。母亲第一次失信于他，也是最后一次。母亲走后，关于信任，唐壹分两种对待。其一，完全信任，不予怀疑。其二，任何事，不论大小，不论关系到谁，他都持不信任态度。
如果有同学来家里玩，唐壹就会把父亲房间的门锁住，以防父亲的钱被同学偷走。他倒从不留意自己的钱，唐壹有乱放钱的坏毛病，换季时，他常从几个月没穿的衣服里摸到碎钱，每次大扫除，他总能找到些散票。
唐壹朋友不多，能到他家里玩的更是少之又少。唐壹清楚，这几个人都是他最好的朋友，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锁父亲房间的门。
其实，一分为二的说法存在舛误。有时一瞬间的灵光，就让少年心中信任的大陆土崩瓦解。
伞很漂亮，深蓝色伞布上，银色花纹。唐壹知道花纹的存在，但是从不仔细看整幅图案是什么。伞是母亲留给他的，它被放在唐壹书桌的抽屉里。它改变了唐壹雨天不打伞的习惯。
离开书店的第十三分钟，三十六秒。这一刻，唐壹的视野里不见行人车辆。透过雨雾，天地间只剩他，和他手里漂亮的伞。
吃完饭，唐壹对陆铭说自己被打了，又要被处分，学校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
陆铭并不同意儿子的观点，他与唐壹之间有一道很深的鸿沟——他信任老师，不信任自己的孩子。他高中毕业后，因为没有城市户口，空有一张文凭而回岛上捕鱼，这种落差是他多年的积怨。一方面，他希望孩子可以脱离岛屿，靠成绩，步入城市生活，另一方面，他对老师言听计从，学校老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赵玠在电话里说的还算客观，朱西月的话就很难听了，因此，陆铭在事情的认知上就已与事实发生偏颇。此番唐壹的话在他耳里不过是一种狡辩。陆铭质问唐壹，课上得好好的，老师凭什么只打他，不打其他学生？受了处分就应该好好反思反思，争取早日销了。
唐壹的心顿时凉了一半，他强装从容，说其实有办法不处分的。
陆铭终于有了点兴头，问唐壹是什么办法。
唐壹本应顺着老虎毛摸，引导父亲和自己前去。但是陆铭消极的态度已经让唐壹有些恼火，他昂着头，把陆铭的过失通通兜了出来。“老师打学生，是违反规定的，如今打人的逍遥法外，被打的却成了替罪羊。当初你理应去学校问责，但是你没有。校方曾打电话给你，他们把我的行为大肆渲染，英语老师那边呢，避重就轻。你的消极造成了我被学校欺负的局面。”
陆铭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刚刚燃起的兴头又被唐壹浇灭。他继续自己的一套逻辑，什么犯了错，知错就改，而非推卸责任。要勇于担当，而非一味地逃避。
可是陆铭说的是歪理，知错就改是对的，但不意味着不是自己的错也强行往自己身上揽，李代桃僵的仁爱精神唐壹是有的，但他不可能为刘小绿而“僵”。
见唐壹不说话，陆铭继续他的歪理。“你们英语老师我不是没见过，瘦不拉几，个子小小的，你犯错她气不过打你，她那点人，能把你打死？”
唐壹怫然道：“好！街上跑出个比你矮小的人打你，是不是应该不还手？是不是我没死，所以学校对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什么叫知错就改，给我处分就叫知错就改？她呢？是不是还要颁发荣誉证书？
“好了，别的不说了，说也没用。你和我去找教育局，把事情和教育局的人讲清楚，看看他们怎么说，让他们想想这处分——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