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原本该有个自由快乐的假期。初三毕业，终于可以和讨厌的书本习题说再见了，被传得像地狱一样的高中，还很遥远。乐极生悲总是用在这种时候，唐壹从未想过与理想的学校差两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儿会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记得第二次模拟考试成绩下来时，班主任给班里同学挨个挨个分析。她对唐壹说，上市重点是不可能了，去其他重点中学吧，考虑一下地理因素，去区一中比较合适。努力点，可以冲击一下区一中的重点班。
最后，唐壹拿着尴尬的成绩单，不知所措。
区一中分数线有三道：第一道是重点班分数线，第二道是普通班级分数线，第三道是择校分数线。前两道比较容易理解，最后一个就比较龌龊，所谓择校，就是你交钱能上，不交钱就不能上。唐壹的分数离普通班级分数线差两分，择校的分数线他是够的。
回家和父母商量，他自己当然更倾向于花钱去区一中而非双水。陆父提议，需交的两万五，他拿一万五，另外一万由唐壹他妈拿。陆母当即怒了，夫妻俩就吵起来，陆母说什么叫你拿一万五我拿一万，这个家还是不是家，你一万五从家里积蓄拿出来我一万从哪儿来？这么多年你就把我当个外人结婚十几年我什么金银首饰都没有你看那谁谁又谁谁……你就是把我当贼一样防着就是拿我当外人……
陆铭说你花钱太厉害要不是我家里的钱早被你花完了别的不说就说衣服你三天两头买衣服你看你到处都是你衣服买也不见得你穿……
唐壹听他俩吵架头都大了，不过他母亲的话他很认同：这个家已经名存实亡。去年过春节，唐壹去买零食，结果找到他的父亲他父亲说朝你妈要去，找到他母亲他母亲说朝你爸要去。过年就像个噩梦一样，最后演变到他叫她买菜她叫他买菜。
夫妻俩倔强的个性倒是有一拼，最终陆母买了包子自个儿吃包子大年初二上班去了，陆父买了饺子一连吃了一星期饺子。
唐壹坐在房间里想，罢罢罢，大不了去双水，结果父母越吵越凶，最后闹到了离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母亲走后，家里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到唐壹渴望听到一点声音，哪怕是争吵。
几日后，唐壹如愿。尖酸的话开始从亲人的口中说出，都说自己无用，连个区一中都考不上，更有胜者说自己不孝，把母亲给气跑了。放眼整个家里，母亲倒是没带走多少东西，可看起来却空旷了许多。
他决定离开。
在赤城呆了两个月后，唐壹毁了他的一切，再次离开。
唐壹从旅店逃了出来，走到家，卸下满身的疲惫，幸福的画面已变成撕心裂肺的记忆。身体重重地倒在床上，别扭极了，唐壹扭动两下，稍微舒适点。回来之前有打电话给父亲，要他把自己的床铺一下，显然他没有听。回到家中只有父亲一人，家里空空的，心里也是空空的。在外面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异样的感觉无比赤裸。是什么，是想念么，还是孤独，是悲伤么，还是愤恨。现在，家里只剩他和父亲了。两人没有彼此珍惜，相反，隔阂日益严重。陆铭沉默寡言，唐壹多带怨意。多年以后的一个中午，两人一起吃饭，陆父告诉唐壹，说前一天他有个老朋友来看他，叫王站长。那还是陆铭年轻在江海岛的时候，有一天风雨交加，岛上鲜有人家出海，陆铭和王站长就是其中之一。一开始拉上来几网，里面只有几只烂鱼臭虾，到后来，每一网满满的都是虾皮，等他们返航的时候，二十马力的渔船已经不剩插脚的地方了。
看着父亲兴致勃勃地说着他年轻时候的事，那一瞬间，唐壹才意识到，他的父亲见证了他由孩提到成人，但是他对他的父亲——他只想过他父亲不能够理解他，四处冲突，却从未想过要理解过自己的父亲。甚至，他连了解父亲都没有做到。他只想过自己的那些痛苦，却从来没有想过父亲的。唐壹想到了很多会让父亲伤心的事，想起了那个夏天，母亲离开的一个星期后他也离开了，他从未考虑过父亲的感受。唐壹不动声色地听父亲把故事说完，内疚的感觉持续了很久。遗憾的是，当分歧再次出现的时候，这种情感无力改变什么。唯有争吵，永无止境，过去是，以后更是。
一只手伸出床沿，去捉从窗里洒进来的月光。唐壹忽然想起多年前，陆青告诉他被月光久照不好，他问为什么，陆青却解释不出来，只说不好。手臂摆了摆，却没能缩回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天亮了。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晚安。”
“哎呀呀，连拜拜都没有了。”
“睡了？”
“早安。”
这四条消息是徐鹿发来的，前三条的时间显示在昨天晚上十二点，最后一条是今早七点。唐壹回句早安，起身去找柴清源。
柴清源开了一家小书店，店虽小，样样俱全，从《史记》到《莎士比亚全集》，应有尽有。难能可贵的是，柴清源的书店里没有教辅资料，没有杂志，连畅销书都卖得很少。放眼江海市很多书店，走进去，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教辅类——价格贵得出奇，考完试后成了垃圾。有些教辅书班里老师还要求统一购买，不买不行。
除了教辅类，书架多被漫画杂志畅销书盘踞，言情一片天，玄幻一片地。想找《史记》，只有删减版，《红楼梦》有全的，只可惜纸张差得出奇，看着就不像正版。可笑的是，它每页都送你几个注解，以示版本优秀。不过也该知足，如果不是教育部推荐的高中生必读书系里有红楼，怕是连全本的红楼也不好寻。时代在进步，水平在提高，老师把必读书系里可能会考到的部分都编成题目，学生只要死背即可，完全不必再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去通读各书。书架上的《红楼梦》本来摆了十本，现在只需摆一本就足够。今下盗版书以假乱真，买书的人也没几个是真的讲究。人们只图便宜，对书的唯一要求是不要有太多错别字。一来影响阅读，二来容易被他人看出来，丢面子。一来二去，盗版更加猖獗，高仿层出不穷。想买《资治通鉴》，店主会当你是外星来的。哦，一百来页，带彩色插图的《资治通鉴故事》是有的。再冷些的书，就不必过问了，问了店主未必知道，知道也无妨，反正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