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医院的时候,曾佳正在吃晚餐,她饿了一天一夜,终于还是抵抗不过身体的需求,再痛苦肚子也还是会饿,人也还是要吃饭,苏立文放下心来,能吃饭说明还有求生的欲望,她会慢慢接受现实、遗忘、重新开始的,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一晚上没有见到小梅,苏立文到护士站询问,她们说小梅没来上班,电话?她是哑巴,没有电话。住址?也没留下。到底去了哪儿,苏立文隐隐有些担心。
天亮的时候苏立文跟进来巡房的护士交代了一声,准备提前回家洗澡换衣服,上午她约了摄影师去百花胡同七号院拍照。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有个消瘦的年轻男人从杂物间里鬼鬼祟祟地走出来,拐进后楼梯后消失不见了。苏立文好奇的跟了过去,杂物间的门虚掩着,里面发出细微的呼吸声,推开门一看,地上铺着一块垫子,上面躺着的不是小梅又是谁。
小梅闭着眼睛,脸上身上全是汗,嘴唇发干,上面有一圈白皮儿。苏立文蹲下身摸摸她的额头,烫的燎手:“小梅,小梅你醒醒。”轻轻推了推小梅的肩膀,小梅虚弱的睁开眼睛,见是苏立文,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要喝水吗?”苏立文打开随身的小包,里面有一小瓶常备的矿泉水,拧开瓶盖,扶起小梅的头,把水瓶送到她的嘴边。小梅喝得有点急,岔了气,一口水进入气腔,猛烈的咳嗽起来。
苏立文放下水瓶,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我去找医生过来看看,你发烧了,体温太高,会出事的。”
小梅一把拉住苏立文,拼命摇头摆手,不肯让她去找大夫。
“你在干什么?!”一声断喝在背后响起,苏立文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鬼鬼祟祟的“年轻男人”,刚才没看清楚,现在借着杂物间的灯光,仔细看了看,发现“他”居然是个女孩子,剪了极短的头发,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眉形弯弯的,鼻子挺翘,嘴唇厚嘟嘟的,穿着一身宽大的卫衣破洞牛仔,看不出身材的背影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成男人,但她,分明就是一个十分漂亮秀气的女孩。
女孩用怀着敌意的眼光打量苏立文,“你是谁?”
小梅用手语告诉她,这是她的朋友,女孩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但保持着警惕性。
“必须带小梅去看医生,或者我去把医生找过来,不然她这么烧下去会出事的。”苏立文对女孩说。
女孩跟小梅对望了一眼,神色犹豫不定,低下头不吭气。
苏立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叫林芾,跟小梅一起合租在医院附近的地下室里,房东是一对东北夫妇,夫妻俩租下整个地下室改造成一间间的小隔间,再分租给外地来京打工的小孩。房东两夫妻一个好赌一个好色,一对绝配,女房东每天中午出门打牌,不到深夜不回家,男房东整日在地下室里转悠,看见哪个小姑娘模样生的好就伺机偷摸一把吃点豆腐。住地下室的小姑娘们都恨透了他,要不是看在他这里的房租比别家便宜十块八块,地段又相对较好,她们早就都搬走了。小姑娘们也不是吃素的,男房东得手一次就没有下一次,身边有什么工具,像雨伞、衣架、笤帚只要能打人的操起来就朝房东砸去,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人。男房东占不到便宜也就不敢再对她们下手了,他把一双贼眼悄悄转移到了小梅身上。
小梅晚上在医院里上夜班,白天回去地下室里休息,地下室里白天通常很少人在,女房东中午就出门了,男房东观察了几天后就在昨天下午对小梅动了手。趁着小梅出来上厕所,躲在暗处从背后偷袭,小梅没提防,张口又喊不出声音来,两只手被男房东从背后紧紧锁住,只好拼命用脚后跟踢他。男房东忍着痛勒住小梅的脖颈,反剪她的双臂,用力把她拖进自己的房间里,挣扎中小梅踢翻了摆在门口的小饭桌,饭桌上面还有中午吃过没洗的碗盘,哗啦啦一声巨响,引来了隔壁在KTV上班刚睡醒的女房客,房东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小梅已经趁机夺门而逃。
她找到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里上班的林芾,林芾得知房东意图强暴小梅,当即就撸起袖子要回去跟房东拼命,小梅拉住她不让她去。林芾把小梅安置在咖啡馆的后厨里,下班后自己偷偷跑回去看了看,发现女房东已经回来了,还报了警,说是家里被人偷了钱,嫌疑人就是小梅。这是贼喊捉贼,林芾跟小梅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躲起来,等找到那个在KTV上班的女房客再去警察局销案。她们走投无路才躲到医院的杂物间里来,半夜里小梅因为着了凉又受惊过度开始发起高烧来。
苏立文跟林芾两人一起把小梅搀扶到曾佳病房外间的沙发上,她把上早班的吴大夫找来给小梅看病,吴大夫给小梅吃了退烧药,叫她们不用担心,小梅不会有事的。林芾要回去找那个在KTV上班的姑娘作证,苏立文把小梅托付给王阿姨照顾,又给老焦打了电话安排好摄影师拍照的事,她要陪着林芾一同回去地下室找证人。
根据小梅的描述,她们找到那个在KTV上班的租客房间,拍了拍门,里面没人应声,倒是把猫在家里的女房东引了出来。她趿着拖鞋穿着大红印花的睡衣睡裤从自己的房间里蹿出来,上前一把揪住林芾的衣服,破着嗓子嚷嚷:“快说,你把小哑巴藏哪里去了?偷了我们家的钱跑路了是吧?我可饶不了她!”
林芾甩开她的手,愤怒的还击:“先问问你老公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女房东脸上一愣,但随即又恢复凶神恶煞的神态,咬牙切齿地骂道:“干什么坏事?分明都是你们这些小骚货勾引他的!”
林芾不想跟这个泼妇讲理,掉头朝外走去,女房东上前拽住她不让她走:“你还想跑?跟我去警察局!”
“你放手!”
“不放!”
两人僵持不下,苏立文上前拦住女房东说:“我们可以跟你去警察局,但还需要等两个人一起去。”
“哪两个人?”女房东手里揪着林芾的上衣,扭转脖子上下打量苏立文:“你是她们的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苏立文冷静的说:“你要是还想把被偷的钱追回来最好等我们把这两个人都找齐了再去警察局,这两人,一个是你老公,还有一个就是住在这间房里的那个女房客。”
“我老公不在!”女房东话音还未落,楼梯口下来一人,正是男房东。
“呵呵,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林芾见到男房东讥笑着对女房东说:“这不是回来了嘛。”
女房东恨恨地瞪了男房东一眼,命令道:“把这个死丫头给我看牢了,回头别让她跑了,咱们家的钱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等了半个多钟头,那位女房客才回来,听说要去警察局,当即就不干了,她在KTV上班,扫黄的时候躲警察还来不及,谁会傻到自投罗网送上门去。
女房东在一旁冷笑:“怎么样,现在人到齐了,她不肯去警察局,你们打算怎么着?”
苏立文把林芾拉到一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林芾皱着眉点了点头。
林芾走到女房东面前:“我跟你们一起去警察局。”
女房东狐疑的看了苏立文一眼,问道:“那她呢?”
“……她跟这事儿无关。”
苏立文笑笑说:“我还要去上班。”
林芾跟着房东夫妻俩去了警察局,苏立文又掉头折回到地下室,拍开女房客的门。女房客见是她,刚打开一半的门又要关上,苏立挡住门,诚恳的说:“麻烦您听我说两句话。”
女房客打了个呵欠,把门打开,请苏立文进去坐。屋子里阴暗又狭小,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床上地上椅子上到处都是衣服鞋子化妆品,床头还有一盒吃过没扔上面浮着一层油脂的泡面。女房客靠在床头,伸出一根涂了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指了指床边的矮凳说:“随便坐。”
苏立文弯下身坐在凳子上,认真看着女房客说:“我知道这件事很为难你,可是,如果你不帮小梅作证,那她就永远也洗脱不了盗窃的嫌疑,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姐妹,都不容易,你忍心看着她被冤枉坐牢吗?”
女房客把涂满丹蔻的手指从嘴边挪开,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跟小梅她们是什么关系?”
苏立文愣了愣,老实回答:“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前天才刚认识她,她在医院里做护工,我家里有人恰好住院了。”
“就这样?”女房客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也就是说你们只是萍水相逢?”
苏立文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帮她?”
苏立文侧头想了想,“她也帮过我。”
“她帮你什么了?”
“我在医院里陪夜,早上她特地送了自己做的白粥和茶鸡蛋过来给我吃。”
“就这样?”
“就这样。”
女房客沉默了,片刻过后,她咬了咬嘴唇,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好!我帮你们。”
苏立文很惊喜,也很惊讶:“你真的愿意帮我们?”
“嗯,”女房客慎重点头,“因为你是个好人。”
苏立文笑了:“你也是。”
有时候人对于好人坏人的判断就是那么武断、冲动,可是只要那一刻是真心那么认为的,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