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于非这才注意到,发电站的会计周天成原来就坐在隔自己两个位置的的地方,他忙寻找那个衣着随意的,不讲究的小子,结果如大海捞针,搜遍整个会场都没见到他,他很纳闷。这时会场上所有的人已渐渐走完了。
第二天,办公室里早早的就到了五六人,包括两位财务员,办公室主任,另外两位办公人员,统计股的黄年,孟于非到的时候,新局长施怀德也到了,他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几个人,突然出其不意地当着几个人说道:“我昨晚考虑了一宿,决定逐步调整一下局里部分同志的工作。先这么办,程主任呢,还是程主任,老李同志担任分局财务股长和会计这么多年,又有病在身,我想你以后多多休息,把担子交给发电站的周天成,由他接做会计吧,也就不再设什么股长了。今天程主任发文过后,你俩定个时间,把移交办了……”
消息如同烈日当空时响的一个大雷,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下,孟于非一时没回过神来,因为他知道,会计作为一个单位的内当家职业,其手中的实权有时远在副局长之上,是块众人都想的肥肉;而财务又往往涉及单位的隐私,所以一般情况是不容易轻易换人的。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虽属是他的权力范围,但如此操作失之轻率,难免会引发不良后果。病奄奄的老李在这位置上呆的时间虽然久了,但总的说来是任劳任怨,他曾经多少次想到死都没想到过这个极其意外的消息。他呆呆地坐着,还在拨算盘珠子的手停滞了,额上忽然冒出汗珠,气喘愈急,忽然软在桌上趴着一动不动。大家慌了神,急急忙忙找来冷茶,又掐人中又敷额头,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说:“那么,我后天交了,这个活,我亦干腻了。”
施怀德若无其事地离开办公室,其冷漠之状让人感到难以想象,孟于非打量了一眼已走到门外的施怀德的背影,甚至怀疑他有幸灾乐祸的神色。
然而,接下来的近半个月的时间,财务的移交也没有进行,原因是老李在被宣布休息的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天天的打吊针。医生们如同白捡了一只下金蛋的母鸡,乐不可支地替他开设了专门的护理病房,日日给他旁敲侧击地讲述生命无价的道理,打消他对死亡的认可感。由于局里会计在某些时候可以直接取款,有先斩后奏的惯例,局里的资金如同泻水一般流到医院的钱柜里。半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印鉴还根本没更换的这个时期,他花在身体上的维护费就达到了一万以上,施怀德越看越气,立即命令周天成三天之内,无论如何与病会计办好交结,决不能让资金就这样被糟蹋。
星期二下午,孟于非特意购买了一篮水果,前往医院里看望病床上的同事。
老李躺在病床上,面目浮肿,气息虚弱得如同轻风吹拂下的轻烟,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恰巧病房里没有别人,病人吃力地抬抬手,示意年青的同事坐下。片刻,才冒气泡般地说:“小孟啊,你年青,还单纯,还没看清咱们局里的轮廓啊。我,咳!总之,可能所余的时间不多了,谢谢你来看我。知道吗?这么多天来,除了办公室主任那天代表单位象征性地来看过我一次而外,再没有谁来了,人人都把我当成死人了。不想冤枉花费了。你呢,还是第一个……小孟啊,姓施的,是个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被扶正?这是什么?这就是黑暗!也许,你认为我用黑暗二字,过于严重了,太情绪化了,是吗?以后,你就会更清楚。比如你,后备人才,后备什么呀?接常理,高局离去,你也应该列入考虑啊,富春秋而又有文化。可是你,简直就不通窍。或者头脑里根本就没有萌生这样的概念,对吗?连个股长都不是……所以现在你才以坦然自若!还局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装潢啊!只是分你到局里来简单装饰局里形象的啊!我就为你不值啊!姓施的,他哪一点是做一把手的料,他要文化没文化,要能力没能力!你瞧他在台上,搜索枯肠半天拉不出一句话的鬼样,就让人恶心!你啊,简直不懂得争啊……再说,即使他要卸掉我的财务之职,最适合接任的也该是你啊,你自身就是学财经的。为什么不是你?知道吗?那周天成又是什么东西?发电站的半路出家的做帐员一个,有会计资格证吗?没有,我敢说,他恐怕连起码的资金平衡表都搞不懂……因为他是施怀德的亲戚而已。知道他二人是什么亲戚吗?施的父亲本来是周的姨夫……你瞧,你‘后备’二字,是多么的滑稽……”
“……高局,其实是有能力的啊,至少对咱们局而言,是贡献良多的。开始,我直觉到他的这次高升,会得不偿失。他,贪图虚名,以为在市级工作了……哎!市里果真就缺他那样的人才吗?当局者迷啊。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十几天,我虽然在病,脚未出户,可我却知道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原来市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来咱局里考察后,深受感动。确也说高局是人才,诞生过提拔他去市里乡镇企业工作办工作的意思,可人家并未真动禅心,只是随心所欲说说而已。结果不知怎么搞的,施怀德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动用他的亲戚关系(据说他有亲戚在市里),因风吹火,就说动市乡镇企业办主任,让他也认为自己独具惠眼识得高局,调高局到了市里。此事高局也许还不知晓呢!真糊涂啊。他自以为高飞了,竟然一走就没再给我个电话,浮躁啊,虚荣啊,把人眼睛遮住了。我也……也不想管他的了……”
孟于非一点没想到简单的事情后面居然有如此复杂的原因,姓施的为了得到这个位置,原来花费了如此多的周折,看来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于是更加心甘情愿地认为自己只有做后备人才的份。病人口气流露出来的对高的无限依恋,大有奴才失旧主般的彷徨,让他大惑不解,他只能把它想象成二人的私交甚厚的缘故。病人继续说:“姓施的,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不是想让姓周的来接帐吗?他怀疑我不想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就瞧不惯他那小人模样。我偏偏不交,我的病没痊愈,嘿!要交,至少咱医足五万,现在才二万五,再熬上个把周,我会扔给他的。”
孟于非这一次无意的问候却接触到了局里一丝可怕的缝隙里泄出的腥味。然而,他现在还没法沿着这丝裂隙钻进去,窥测里面的矿藏。
在孟于非看望老李后的第三天,老李终于没能抵御住死亡的诱惑,洒手踏上了黄泉路,医院无限惋惜地把他送到太平间。病人在医院里住下的二十几天里,共耗去医疗费二万二千元,已付二万,尚差两千。医院追款员带着单据来找施怀德签字补款,施怀德气不打一处,抓在手里,扯个粉碎,劈头盖脸向对方扔去:“还胆敢上门讨款,此人在你院每天耗费上千,是天天喝人血啊?我可没对你们作过任何承诺,已付的二万元都是非法挪用,我们要起诉追缴滚!”
医院追款员仓皇逃回,自此后再没上门来问余款,当然,乡企局也并没有请律师起诉追缴,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发电站的周天成顺利入阁,执掌了财务大权。他的入阁,按施的说法,是不拘一革用人。因为孟于非去过发电站几次,也与周天成共过餐,所以对他比较熟悉,这个奇瘦的男人从根本算不上一回事的临时工一跃而居要职,自有平步青云之感。但是,他进入乡企局大楼的第一天起,就遇到众人的冷遇,原因就在于他永世不可更改的临时工身份。众人的眼神象烙红的铁一般灼伤着他的自尊,个别职工同他说话,明显带着股施舍的意味,而苗木场的钱总副局长马仁贤简直就不屑与他谈话,或许出于嫉妒。相比之下,只有孟于非头脑中还没有这种森严的阶级观念,孟于非祝贺他高升,四下无人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说:“勇敢些,不要被别人的傲慢吓退,他们只是附着在蛋壳外面的苍蝇,你呢,却是只钻进蛋壳的虫子了。虽然你不能象他们一样傲然地飞来飞去,他们却没有你的实权,是不是?你不会嫌我的比喻粗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