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去什么地方，他想去昭平，又想回老家一趟，许久拿不定主意。去昭平方该干什么，回家里又干什么，难道真的搞养殖？此时，一个沉重的问题浮了上来，应该如何向父母解释自己辞职的事故？他担心此事对他们的刺激太大，想而又想，决定先瞒一瞒，不过他仍然决定先因家里一趟。
他去车站附近的移动通讯店里把老手机号换了，旧号扔了，算是和过去彻底告别，然后前往候车室。双溪到茶亭的班车很稀，他在候车室里呆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等到最后一班，车到茶亭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只得在茶亭住下。茶亭只有一家旅店，旅店在茶亭车站的旁边，两层的老式砖混结构楼房，外墙简单粉刷了一遍。因为邻街，雨天汽车跑过溅起的泥浆射到墙上，干涸后留下的痕迹，使它显得异常脏乱。一块‘旅客留宿’的硬纸牌用铁丝穿孔挂在并肩战斗有的竿上，随微风飘摇，一切都在暗示他的服务对象不可能腰缠万贯的人。因为生意冷淡，旅店的服务了卫生条件很差，主人公没介意这些，向店主付了住宿费，挺便宜的，五元每晚。店主让他任意选择房间，因为他是今晚旅店迎来的第一位客人，多半也是最后一位客人。他随意指了一间，推门进去，刚拉电灯开关，拉线不怀好意地断了，灯却没亮；店主立即让他重选，他又走到隔壁，拉灯，这次拉线没断，灯却猛地一亮，随即熄灭，主人公忙抢救性地再拉，再拉，只听到开关弹跳发出的声响显然电灯灯丝已烧，一命呜呼了。店主不好意思地解释：“这灯质量太差，随它去吧。”然后亲自推开第三间，再亲自拉灯，这次电灯挺负责地亮了，主人公不由得感叹：“看来我还得在黑暗中摸索一断时间。”
他和衣躺在床上，始终睡不着，想到明天回家，该如何应对父亲母亲，如何向他们隐瞒自己辞职的事，辗转反侧，又坐起来，推开窗户，外面星星点点，透着股寒意。他忽然想到了当初自己的班主任柳老师，毕业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没去看望过。
他决定乘着夜色去走走。
茶亭中学位于街口的小山坡上，山后就是小关河，自考上大学离开后，他只来过两次。其实他对班主任柳老师并没有深刻的感情，因为在念中学的时候，自己平时的成绩并不突出，没有被班主任老师另眼相看过（其实只是从来没教出过大学生的柳老师已心平气和地相信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教出一个大学生了，所以没看好任何一届的任何一个学生），只是孟于非在升学考试的时候超常发挥，一鸣惊人考上大学后才被班主任柳老师引以为傲的，因为这对柳老师来说当时也是天上掉馅饼的荣誉。班主任老师名叫柳如志，是个出了名的乐天派，不知愁为何物，他已退休两年，老伴因病去年去世了，他原来和儿子住在一起。现在他无所事事，以著书打发日子，为了写书，他和儿子分开独居了。孟于非造访的时候，他正在一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边伏案写作。他替孟于非开了门，好半天，刹住口中的小调，才认出他是自己的得意弟子，很有些激动地把客人迎进屋里。柳老师依旧身子削瘦，大概是过多的思维烈焰烤干他的体液，头发枯黄，整个形象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字：干。让人怀疑只消划上一根火柴，就能把他点着，倾间燃起熊熊大火，继而化为灰烬。孟于非把礼物放到沙发上，他一个劲地埋怨：“只要你能来看看咱，咱就满足了，还带东西干啥？真是的！”
孟于非也不乏动情地说：“这么多年来，我曾有多少次想回样来看望您，可是，自毕业以后，一事无成，没有脸来，因此耽搁到现在……”
“你现在不在乡企局了吗？”
“现在，今天以前，我在乡企局。可今天，我辞职了，不仅一事无成，还退步而行。”
“辞职？”班主任老师很震惊，这在他看来，好不容易挤上车的旅客却主动跳下来，那是种太不理智的行为。
“正是，我一时难以有所作为了……作为学生，我给你丢脸了。”
柳老师放下了手中的写作，他摘下眼镜，望着昔年的学生，半晌问：“你在乡企局这么些年，我一直关注着你的发展，怎么会这样？是真实的自动请辞还是受人所害？”
“自动请辞……噢，柳老师，不谈这些……您是在……在写书吗？”
班主任简单回了句是，又把话题搬回去：“为什么要辞职？那么多年的苦读多不容易跳出农门啊。”
看来柳老师的理念比弟子要落后半拍，孟于非知道这是长期生活在讲台和书本中的人的惯有思维，他简单把自己毕业以来的遭遇描述了一下，柳老师听着，一直沉默，待孟于非讲完，他勉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孟于非于是又把话题搬回去：“不知柳老师什么大作，弟子可以有福气提前拜读一二吧？”
“呵，没有什么不可的，书嘛，就是给人看了。它届时能否面世，还是未知数呢，现在也是咱自娱乐自乐。”
“柳老师一定会退有所成的。”孟于非说着，捧过老师的几页手稿。原来班主任老师在写一篇关于诸葛亮是忠臣还是权臣的考辨，他把几页看完，就感到骇然。令他尊敬的班主任竟然和时下流行的学者一样，专在故籍中搜集常人没能留意的细节和蛛丝马迹，穷挖猛掘，然后进行残酷分析，他把这种做法当成了追求学术深度途径，亦或可以吸引人眼球。在三两页纸中，他就论证了刘禅有被孔明软禁的重大涉嫌，还指出诸葛亮本人拉帮结派，嫌才忌能，弄权擅专。孟于非没想到自己尊崇的历史精华人物原来是如此的丑陋不堪，不忍卒看，他吓得不敢妄加评论，只好恭敬地将几页稿子奉还老师，客气地佩服一句：“柳老师学术让我耳目一新，长了见识。”
老师对他的中性评语大概不十分满意，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学生正面肯定自己的，那应该是种权利，更是义务。孟于非怎么能这样吝啬？他坚定地强调：“诸葛亮其人，被罗贯中老先生粉饰得太过分，我有责任把它还原。我不能让咱们一般老百姓再生活在假象虚之中，固守错误，崇拜虚伪……”柳老师言语之间，有股拯民族于水火的浩然之气充沛乎其胸，让学生不由得为之动容。他很快地按老师的思维把自己打入一般老百姓的层次中。现代著书人本来就苦，只要他们能有个快乐的心情，诸葛亮出让点名誉损失也算他老人家在阴间积德。老师还在继续说：“可是啊，又有多少人理解呢？也许，它只有在我抽屉里躺上一百年了。”
老师言语之间，大有英雄无路之叹，孟于非沉吟片刻，说：“柳老师之恩，此生难忘，若您书稿成后，确有用得着弟子的地方，以后学生当尽绵薄之力，你的光荣也就是做学生的光荣。”
“那好，谢谢，谢谢！”老师随口应着，又戴上老花镜，开始改削，其神态就汉有把孟于非的话当回事，自身尚不可，何遐他顾？他又问孟于非：“你辞职的事，你父母都赞成？”
“现在他们不赞成也无济于事了。”
“你呀，总的来说很唐突啊。”柳老师无限伤感地认可现实。
孟于非忽然想个问题，说：“我现在还不想把辞职的消息告诉他们，因此，有个事我想烦柳老师一次。”
“什么事啊？”
“我收拾的一些简单的行礼，暂不想带回家，以免父母猜疑；在找到新的立脚点之前，我也不想把它带在身边，因此我想暂时寄放在您这儿。”
“多少行礼值得如此专程相托？”老师问，眼睛透过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上方望出来，奇怪地瞧着自己的学生。
“不多，不多，一个小箱而已。”
“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没什么，带来放在这儿吧。”
孟于非反身回到旅馆，将银行卡存折和一万元现金及几件换洗衣服取出来，再锁上皮箱，送到了班主作老师那里。班主任老师掂了掂，替他放在后屋的一个柜里，然后问他：“你今后干什么？”
“我想首先去昭平，至于干什么，还没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