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于非在气头上，回敬一句：“我孟某为刚才的话后悔？不敢？十足小人一个！我立即写！你立即给我办！”他说着，抓过笔，唰唰唰地写下了辞职报告：
辞职报告
乡企局职工孟于非，自愿请辞工作，自谋职业！希批准为谢！
特此报告
乡企局：孟于非
……
他扔到施怀德面前，漠然地盯着他，摆出副决战到底的架式。施慢慢地拿起，看了看，冷冷地补充了一句：“这可怪不得我，我今天就去人事局，为你办理，哼！”
他取过公章，盖了印，又取过笔发泄式地签了意见，然后将纸撕下，孟于非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回到宿舍，主人公还没有从冲动的快感中解释出来，扔掉这个无聊透顶的工作没有什么大不了！他的头脑还继续被傲气和对施怀德的鄙视充斥着，只感到压抑太久了，今天终于勉强酣畅淋漓释放了一次，能够以辞职的方式让施从自己的视线中永久消失，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他反省片刻，突然发现应该重新认识自己，因为今天是毕业工作以来表现得最令自己满意的一天。接下来的几天，局里一片沉静，他计划着如何利用这段时间把再把变卖砖厂的资金处理部分到荷包里，想而又想，决定干脆采用大领导们的强借手法。于是直接起了张两万的借条，填到账中，抽出两万现金存到自己的折子上，然后坐等施怀德出招。
十来天过去了，局里却风平浪静。
这时，局里隐隐约约传着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这消息与孟于非辞职毫不相关，原来市里已根据全省大气候，认定各区县所设的乡镇企业管理机构是赘疣，要求各区县予以撤销，妥善安置人员，而且，县人大正在准备形成决议，今年内解决问题，原则先分流部分工作人员，然后乡企局仍然合并到工业局，一股大难临头的阴云笼罩在乡企局上空。这天孟于非正在寝室，突然，施敲门进来，他脸色灰暗，不待孟于非问就主动地颇为愧疚地叹了声说：“我对不起你。”
“什么意思？”孟于非厌恶地问。很想立即请他滚出去。施怀德说：“那天，我和你争执后，呈一时之气，将你的辞职报告真的递了上去，没料到，人事部门果真当回事，给批了。今天我才得知，他们之所以乐意批准，是因为咱们乡企局要全盘撤销，人员难以安置，他们准备以你为榜样，让大家效法，促进人员分流……没想到，弄假成真！我有愧于你。这……真是，冲动是魔鬼……现在，咱们也前途未卜……”
施怀德的悔恨表情带着史无前例的真诚，孟于非拿不出脾气再次刻薄他，施怀德的坦言也让孟于非这几天来的冲动与气愤慢慢地冷却下来，他望着施怀德，依稀打了个寒颤，站起来，又坐下，头脑嗡嗡地响起来。他强制地定定神，告诫自己决不能在这人面前失态，于是娴熟地打了个呵欠，说：“你以为我孟于非是为了斗气？这是我几年来的宿愿，事竟如此凑巧，还可额外得个‘榜样’桂冠，看来超出预期多矣！好，咱们同事之缘到此为止。”
施怀德似乎还沉浸在痛苦中，没听清他最末句的逐客含意，片刻他喃喃自语：“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然后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施怀德离开后，孟于非终于冷静了，他忽然感到空前的茫然，茫然的原因并不是他的这个可能失去的工作，因为他在这个毫无感情的甚至厌恶的工作中混了这么几年，至今没有在工作之外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路。他想到所谓的分流，即是撤庙，将没关系的人员解散到其余各狗屁单位。正如施怀德所言，自己一时冲动的辞职报告则被他们顺水推舟打发掉，十年寒窗换来的这份稳定换来的这份稳定收入的工作就结束了，命运将回到原点！走出宿舍，这里原来熟悉的亲切的一切忽然间那样的陌生，它们都将与自己不相关了，此时他心中涌起莫名的后悔。
局里没见到同事们，他怀疑他们都在为各自的命运前途而钻营的路上，而这样的路是他宁愿跳崖也不愿走的，虽然他估计此时若设法挽回，应当不成问题。他早十几年前就在心里给自己下了死命令，此生决不再为个人命运舛错的事而向任何官场上的人求助。申请辞职的报告既然已经打了，决不再收回，他依稀发现自己在自设的止步牌前陷入了经绝境，孤立无援。
又过了一周，工业局开会，乡企局的所有副局长和中层干部都到会，因为据传乡企局又要撤并到工业局。会议开始前，钱百安颇为客气地把主人公叫到面前问：“我想问你一个事，你果真准备辞职？”
“……”孟于非顿时陷入了矛盾，久久没有回答。
“我已了解到，你打辞职报告的原因是和施怀德的个人矛盾相关，所以没必要用自己的终生命运呕气，此事完全可以挽回，我去向人事部门说一说即是。当然，若辞职，咱也不会拦阻，因为现在自愿摔破铁饭碗走向社会的人也不少，咱们县去年就有三四位，辞职呢，可以领到一笔辞职费，比如一两万元……”
钱百安的话中去年有几位辞职一句突然间打破了孟于非的矛盾和犹豫，再次将他往辞职的路上重重一推，他拿定主张说道：“我已决定辞职，没想再反复，希望得到成全！”
“……”钱百安有些舍不得的架式，沉默了片刻，说：“好吧。现在辞职也是种不错的选择，那我让程一强替你办理辞职手续。”
“没有必要再讲究这些在机关单位生存过程中弄出来的折磨人的繁文缛节，我想简化人生。既然有两万辞职费，那我就领取它得了，别的不再与我相关”。他的回答活生生地把仅余的一丝缝隙堵死了，再次把自己完全逼入了绝境中。当下他没再参加工业局的会，独自回到双溪，回到了乡企局。
乡企局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外廊上沿着各个股室走了一遍，又回财务室，默默地坐了片刻，想到有辞职费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若要等上面婆婆妈妈的行政过场走完后再领取，那非得三月都得两月。幸而局里有钱，他立即从保险柜里提出一万，写了张预领辞职费条据，然后把账目粗粗清理了一下，账目没有差错，前次结账余额和手中的条据及现金总额相符，他开列了一份清单，放在桌面上，再复印了一份放在办公室里，他不想去找周天成。然后将现金余款存入银行，再将帐目和余下的数十元现金放在保险柜中，然后将钥匙放在施怀德的办公桌里，然后将门关上，然后给周天成发了个短信，准备离开。
在乡企局工作年四年来，他在这里什么也没有置办，宿舍中仅有一张被子，还有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具，其余的床和桌椅凳都是局里的，或是局里补助的钱款置办的，他一件也不想带走，因为那太狼狈。他在宿舍里忙碌会儿，把用不着的能扔的都放弃了，当翻到常留心搜集的大沓领导们的灰色帐务和黑色账务复印件时，他犹豫了，想把它直接焚毁，火柴在手里划了划，没划燃，他迟疑了好一阵，他决定暂时暂时把这此东西留下，总之它也不占多大的行礼体积。不到一小时，他就收拾完毕，所有必须带在身边的东西相加不到五公斤，一个小皮箱就完全囊括了，其中还包括辞职费在内的几十万存单。他没有充足的把握能在这笔款项上安排此后今生的命运，但有这四十多万在身边，他心里也不那样惶然。下午一点钟，他轻轻掩上住了近四年的宿舍，彻底离开了他十年寒窗换来的机关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