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孟于非到冯越的店里,第一次以房东的身份察看自己的产业。其实这一带的房屋都比较陈旧,房龄虽然都不到三十年,但全都呈未老先衰迹象。经营者们刻意奢华的装饰加以掩盖,偶尔仍然可以从角落处理不周的细节处看出它本质的破败。已风化的砖,用手一抹就一层细末飘下;发酵砌砖缝的三合土更象黑板下的粉笔灰互相间在墙角白蒙蒙一片。只是由于处于市中心地带,这些日趋严重的建筑质量问题被大家忽略了。他向冯越打听经营状况,冯越告诉他,这个月稍多些,除开各项开支,纯收入有一千三百元。孟于非发现房租确实是冯越一个沉重的负担,很过意不去,告诉他,打算为朋友将房租降为原来的一半,至少二年时间内不调整,二年后呢,看冯越的经营情况再定夺。冯越听了,高兴得张大了嘴巴,可马上又摇头,表示不能如此亏朋友。孟于非说道:“你替我促成了这件事,我还不知用什么方式谢你呢。目前,唯一能为你提供实质性帮助的就是这么做,祝你能提早完成原始积累。况且,我的这投资,现在重点在它的增值,而不在房租。”
冯越虽然口头上还在说不,可心里乐翻了天。他表示在下一次进货的时候为主人公弄一个一米高的竹编观音,让他放在公司里面做装饰,保佑生意兴隆。
二人正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外面停下一辆小轿车,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约三十来岁,蓄着一簇小胡子,风衣,白手套,恰是某些电影里能常见到的生活在社会灰色或黑色地带的老大派头,让人甚至产生时空错乱之感,以为回到了十九世纪的上海滩。只是此人削瘦的脸上几道残留的伤痕,明显大病未愈或遭受重大精神创击的体表特征,没落的眼神中还剩有点点居高临下的悍气。孟于非瞬间依稀认定了,此人就是当初曾在双溪下派任副镇长的王翔西,只是脸色和从前相比,如宣纸素描像在日晒雨淋中发黄晦暗了。女的却正是令孟于非不可忘怀的冯卓,二人四目相对,这也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两人的眼神的第一次在青天白日下正面交碰。主人公忘了说话,回避不迭,忽然羞愧难当,自觉脸上辣辣的,只想化为轻烟消失。冯卓脸亦微红,不过可比主人公沉稳多了,女孩在自己知道的很爱自己的男人面前,表现往往是最沉着的。她挺随和地向主人公打招呼:“于非哥,你好。”
银铃般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亲切的称呼主人公,和前次相比,一点也不生硬别扭,非常的自然,好象她多年以前,一直就是这样称呼的,或者至少在心里已默默排练了无数遍的。她大方地把孟于非和她同来的男子作相互介绍:“他,我的未婚夫,王翔西他是我的同乡,也是我弟弟最要好的朋友,孟于非”。孟于非被‘未婚夫’三个字扎得一阵恍惚,当初冯若碧和自己相会时也曾说过这三个字!
王翔西望着孟于非打量了好一阵,似乎走了神。忽然他回过头,对未婚妻说:“小卓,你的这位同乡就是在咱们东平区国土局办这个铺面土地证的孟于非呀?我审批时见过他的名字。”
孟于非代替回答王翔西说正是,接着说:“我俩曾经见过的。大约四年前,在双溪。”
“对,有这回事,好几年了,你当时是乡企局派来的,咱们还是校友!”王翔西回忆起了。他说着,伸过手握着孟于非的。然后他说:“购置铺面,其实不如购置土地。”
孟于非吓了一跳:“尚奔波于衣食之间,敢有资金购置土地?言重了。”他说。对方点点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门面,象作总结地说:“这大约四十来万吧?这种投资也比较稳妥。”
孟于非逐渐地平静下来,他绝不再和冯卓视线相接,而且刻意回避她进入自己的视域,冯卓默契似的好象完全知道他的意图,很配合地只是打量冯越店里的东西,不再和孟于非说一句话。未婚夫问一句,她答一句。王翔西给冯越和孟于非各一支烟,孟于非推谢了,冯越被他姐姐的眼神给唬住,只得推说不抽烟。王翔西也不勉强二人,他自点上一支,孟于非忽然想到此人既是国土局的,一定对全市城区各区段的国土增值的潜力很了解,他记起租住地背后的茶厂久卖不成的事,随意向他打听:“校友,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请讲。”
“比如市开明路末端后面的老茶厂区一带土地,将来是否能有大用途,如公用设施建设?土地价值如何?”
对方凝神打量他片刻,摇摇头说不清楚,却转过头去笑着对冯越说:“两次让你去我家玩,都不驾临,为什么呀?”
“非常不巧,真不巧,两次我都和于非兄在一起,忙些要紧不要紧的事。”冯越说着,望着孟于非,好象在示意他为他解围。不知原由的孟于非勉强笑笑,算是为他圆谎。王翔西语调低沉,全没有和他眼神中残留的那丝悍气相匹配的狂傲,好象已将低调为人低调说话的功夫练到了挥发自如的境界。他邀请冯越和孟于非二人共进午餐,冯越似乎不太想去,他的心思孟于非猜到了,他认为冯越实不应该拒绝,为了避免他冒失推谢,他主动替冯越应诺了:“冯越今日正好没啥事,店里也不忙,可以陪你们。我呢,恰巧不方便。”他的理由是正有两个工程要亲自去搞概算,表示以后有机会再相扰。为了不耽误他们,他忙忙的和王翔西握手道别,离开了。
离开冯越和冯卓他们,他又不可扼制地陷入万念俱灰中,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了,他感到继续存在下去的每一秒钟都是不必要的,痛苦于自己当初的不自信与回避,现在在头上狠狠的砍两刀也难以解恨。他呆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陌生的,毫无意义的一切,几乎想撇下这些东西然后去某个寺院,清静地终了一生。他莫精打采地翻着张晓泉近两周所签的客户装修合同,一共有五笔,忽然,他翻到其中第三张,云梦雅居一客户,名叫周友乔,他心里一闷,此周友乔是谁?他头脑中打着圈,忙要找张晓泉来问。张晓泉已带领队伍外出装修,他电话同他联系了,张晓泉听着他问周友乔其人,似乎很紧张,嗫嗫嘘嘘,半晌说下午回来告诉他,他只得放下了电话。
下午五点钟,张晓泉回来了,孟于非还没有开口,他就有有些认错的味道向他询问,是不是周友乔找上门来了?
主人公大惑不解,问:“什么意思?谁找上门来干嘛?”
张晓泉说,他前不久承接到了市东云梦雅居一名叫周友乔的客户的装修工程,对方是木地板装修,他的装修队伍从没搞过木地板,但是他私下大着胆子将工程接了下来,临时找了两个倒懂不懂的木工上阵,结果弄出了大麻烦,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屋,木地板铺设得凹凸不平,缝隙垒垒,返了两次工,越弄越糟糕,房东已发怒了,要求赔偿。房东是位女子,脾气象悬挂的废旧铜板,一碰就响个不停,她已经和手下的兄弟伙吵过三次了,还扬言要找消协和工商局。他还以为是女子已经找来了呢。
孟于非第一次碰到这等事,原来如此,孟于非暗暗责怪这位“副总”背着自己太胆大太贪工程。可一想到自己办这公司的大胆程度,胜之十倍,没再指责他。但他不相信这合同上的周友乔是位女的,张晓泉告诉他可能该是男的,但他没见过,女的或许是他什么人。接着张晓泉又说,因为是第一次接木地板活,心里没底,所以当时和对方耍了下小心眼,合同签好后,趁房东不注意,就将房东的那份也带走了,如今对方手上没有凭据。孟于非一听,对他说:“……如果确需赔偿,那就赔点吧。我们不要因为对方没了合同就翻脸不认,这是自毁名声。权当吸取次教训,这一百二十个平方,多少钱?”
“我已去向相关商铺打听了,同牌号同规格的批发一百八十每平方。”
“也就是说,若赔,需要两万多元?”
“大致是这个数目……我想这么办,如果他找上门来,你就直接否认,说是有人冒充公司的名头搞工程。加之我们不露面,如此一了百了。”
孟于非虽然认为他的办法可行,但总心里不踏实,他想实地去云梦雅居再场详细了解一切,于是张晓泉陪着他来到工程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