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官员之间看似自成一体,其实暗地里皆结为不同的利益联盟,牵一发而动全身。韩秦初入官场,很清楚自己一个小小新贵若不尽快攀上京中大员,很快就会被发配外地或沦为上不得台面的小吏,这辈子都难有翻身的机会。
在光明的前途面前,即将临盆的发妻算得了什么?
好在韩秦并不是陈世美,他没有杀人灭口的狠心,只是寻了个理由把妻子贬为妾室,又另取了当时户部尚书高严的嫡次女高氏为正妻,如此,当韩庭和出生时,他的身份已由原本的嫡长子沦为庶长子。
若寻常庶出也罢了,偏偏他还占了个长子的名分,所以,从入府那一刻起,韩庭和跟母亲王氏就成了高氏的眼中钉,暗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细碎折磨。
其实何须暗地呢,对这个出身高贵,能不断给自己带来升官机会的美貌新妻,韩秦向来言听计从,哪里会顾及王氏母子受没受委屈,左右不闹出人命也罢了。
这样的情况,自高氏生下嫡子韩庭文后变本加厉,韩庭文在母亲的溺爱下性子跋扈不堪,从不把哥哥放在眼里,两个孩子同在书房读书,每当韩庭文闯了祸,高氏就以韩庭和身为哥哥却照顾管束弟弟不周为由降罪责罚,最狠的一次,让韩庭和在佛堂跪了两天,一口饭都不给吃。
王氏心疼儿子,趁着夜黑人静之时悄悄给韩庭和送了个馒头,却被高氏抓住把柄,责其不敬嫡母藐视家规,重责了二十大板。
在高氏日复一日的苛待下,王氏的身子原本就虚弱得很,哪里经得起二十杖重责,从那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命丧黄泉了。
王氏看出韩庭和心底压抑的怨恨,是以临终前苦口婆心地叮嘱,让儿子务必要事事忍耐,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之前,万万不可逞强,以防丢了性命。
当然,以目前时间紧迫的状况,韩庭和绝不会有时间跟苏秋漓讲这些前因后果,这都是苏秋漓之前了解到的。
并非她闲着没事以打听别人府邸私隐为乐,而是好巧不巧,柳丞相嫡妻,也就是柳皇后的生母也姓高,出嫁前为户部尚书嫡长女,也就是韩庭和嫡母高氏的长姐。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苏秋漓既然决定彻底解决掉柳氏,必然要把柳氏身后所有势力查个清清楚楚,再逐个解决,原本以为要多耗费些时间,没成想今天出门竟撞到这么一出。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是我一个人的事,没成想连累了姑娘,实在愧疚难当。”韩庭和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却很有几分骨气,一字一顿道:“姑娘放心,京兆府尹虽然不是什么清廉为善的好官,却也不敢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肆无忌惮,一会儿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放了你。”
“哦?”苏秋漓没想到韩庭和的语气如此肯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倒是挺有信心。”
韩庭和虽然一时判断不出苏秋漓的身份,却也不曾把她当寻常女子,只微微一笑,“姑娘敢把自己扯进这滩浑水里来,信心自不比我差。”
苏秋漓既然敢来,自然不会惧怕什么京兆府尹,但她并未跟韩庭和明说,而是反问道:“那你呢,难道就由着他们污蔑?”
听韩庭和简单解释一番,苏秋漓已然明白自己之前误会了,韩庭和误伤的人并不是韩庭文,而是他的侍从。
在这奴才性命如纸薄的古代,签了卖身契的侍从,别说误伤,就是故意把人打死,只需随便寻个手脚不干净忤逆犯上之类的理由便可,何须承担责任?
说白了,高氏母子是想借这个机会置韩庭和于死地罢了。
虽然接触时间并不长,但不难看出韩庭和是一个正直博学的人,之所以有这一问,苏秋漓是想试试他是不是会无下限软弱。
过度软弱就是怂,一个骨子里带着怂气的男人,就算能力再强德行再好,也是不中用的。
“那起子奴才跟在韩庭文身边,素来是嚣张惯了的,我虽然是庶出,好歹也是主子,怎能容他们欺辱。”韩庭和眼底迸发出星星火光,那是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和怨恨,“我之所以在那家丁腹部捅了一刀,又带着血淋淋的匕首逃出府第,就是为了在险境里求得一条生路。”
苏秋漓稍稍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韩庭和话里的意思,高氏逼死了王氏,等于跟韩庭和之间有了杀母之仇,若容韩庭和继续活着甚至凭才学考出功名,日后一定会报复,所以,必然要想办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在深宅大院里,想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办法多到数都数不过来。
韩庭和一个没有地位没有心腹的庶子,即便日防夜防,也无法保证万全。
揭露高氏的阴谋?
只看柳氏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这种心狠手辣的内宅主母,最善于做的就是在人前演戏粉饰太平,无凭无据地冒然指证,除了能落下个污蔑嫡母的大不敬罪名,什么卵用也没有。
“高氏什么时候回来?”苏秋漓挑眉问道。
韩庭和这条险计得以实施下去的关键,不仅在于他必须顺利从府邸跑出来,还在于对手的智商,以高氏的心思,哪怕刚开始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也会很快冷静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不会大张旗鼓地闹到京兆府尹来。
而韩庭文就不同了,他自幼以自我为中心,最是嚣张跋扈,怎么能容忍一向懦弱的哥哥‘造反’?
所以,韩庭和必是趁高氏不在,故意激怒韩庭文。
又或者说他希望把事情闹大,闹的越大越好。
苏秋漓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四目相对间,韩庭和已经清晰地意识到对方仅凭自己方才几句言语,便推断出整个事实真相,不由微微变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以苏秋漓的言行举止,倒不像会偏帮着高氏,可若被她抓住把柄日后以此为要挟,也是后患无穷的。
“朋友不问出处。”苏秋漓双手一摊,无所谓地笑笑,“就目前来看,咱俩算是……患难之交。”
韩庭和没再说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一身蓝色锦袍的韩庭文已是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冲进大堂,抬脚便往韩庭和身上重重踹去,盛气凌人地冷嗤,“跑啊?看你这杀人凶手能跑到哪里去!”
苏秋漓定睛看了看,其实韩庭文的样貌跟韩庭和是有五六分相似的,只不过他的眼神始终阴冷张扬,外露的十分明显,即便再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见了,也知道这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
若按常理推断,只有被黑心继母捧杀着长起来的嫡子才会养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高氏哪根筋搭错了,竟要这般跟自己亲生儿子过不去。
韩庭和不敢,或者说故意没有躲闪,生生被韩庭和一脚踢翻在地,他没有呼痛,只立刻挣扎起来,畏畏缩缩低头道:“二公子息怒,我真的没有杀人,还请您明鉴!”
一番话不轻不重,却正好能让围在大堂外看热闹的百姓听清。
刚从后堂走出来的京兆府尹亦微微蹙眉,庶长兄竟然不敢喊嫡出弟弟的名字,口口声声称呼‘二公子’,这平日在府里是受了多少压迫?
当然,京兆府尹张卓跟韩庭和没有半毛钱关系,倒不至于心疼他的处境,相反,他担忧的是韩庭文。
事情的来龙去脉,张卓已从衙役那里知晓了大概,能在京城做父母官的绝不是蠢笨之人,虽然没有得到更多有效信息,不能如苏秋漓那般推测出实情,却很明白事情闹大对韩庭文没有半分好处。
张卓虽然不是过了明面的太子党,但他能稳坐京兆府尹的位置,柳丞相也没少帮忙,他心里自然偏帮着韩庭文。
堂上就这么几个人,很快,张卓的目光就转到苏秋漓身上,却发现苏秋漓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张卓愣了。
倒不是他有火眼金睛,一下就能看穿苏秋漓的身份,而是,被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惊到。
‘戴罪之身’在公堂上跟府尹对视?
京城贵人众多,在这风波四起的时候,他还是谨慎着些好。
这般想着,张卓心里已然有了计较,凝声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府尹大人。”因身份之便,韩庭文跟张卓有过数面之缘,自然无所畏惧,只伸手指着韩庭和,“这个人刚刚持刀杀了本公子的近身侍从,行凶之后不仅没有任何悔过之心,还扬言要连本公子一起杀了,还请您主持公道,将这个杀人犯绳之以法。”
“大人,小民冤枉!”韩庭和朝张卓磕了个头,急急为自己辩驳,“是那家丁掏出刀子扬言要杀了小民,小民被逼无奈才拼力反抗,反抗过程中失手捅中其腿部,腿部并非要害部位,一刀绝不会致命,还请大人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