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铭和金科一夜未眠。
这一夜。只有天知道,辛铭和自己的内心激烈斗争了好久。
好久……
如今他虽然只是太子监国,但现在的身份却是这个国家最高的统治者,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将直接影响这个帝国的命运。
在过去的诸多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他登上帝王之位, 绝对不会效仿他的父亲,和帝都四君子那几个执法者,搞阴谋阳谋,明枪暗箭那一套, 他必定会善恶分明,执法如山,还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然而现在他的面前却出现了一个难题。
叔行健是他的老师,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叔行健就留守在他的身边,传授他兵法剑术,为君之道。
叔邢健对他说过的最多的一句治世警言便是,治国者,当以奉法为重,有违者,朝野必多魑魅。
是的。叔邢健说的这句话没有错。君王一旦把权力变成自己为所欲为的工具,下面的臣子们势必会纷纷效仿。――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皆由此生。
可是,萧雨寒不但参奏了叔邢健,还将他挟势弄权的证据写成一篇为之咋舌的长篇清单。
是的。现在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的老师叔邢健,镇守南境二十余年,虽说南国摄政王萧凉亭早就有了称霸天下的野心,可是却从来不敢轻易招惹叔邢健。
有叔邢健镇守边关,无疑是为两国百姓带来了二十年的和平。这等丰功伟绩,只怕在当今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
然而他现在的确犯了罪,他谆谆教导自己的学生日后做了帝王,千万不能利用职权营私舞弊。可是他身为老师又是怎么做的?
叔保京这个人人品不行,难道他叔邢健人品也不行吗?
作为一位帝国未来的君王,辛铭的内心无疑是坚如磐石的。他虽然和这位老师叔邢健亲如父子,但若是叔邢健触犯了国法,他也会依法处置。
可是……
――那萧雨寒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去弹劾叔邢健的?为什么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做这件事?
思绪万千的辛铭躺在冰冷的地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大殿内依然灯火通明,辛铭的内心却变得如同外面的黑夜一样阴冷黑暗。
一直坐在辛铭的身边,被怒火压抑的金科,瞧见辛铭这张阴沉的脸,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殿下,”金科恨恨道,“你和皇上可能都看错了那萧雨寒,说不定他就是害死若汐的凶手,他出于做贼心虚,害怕日后殿下一旦登基,在找他复仇,现在是一步步的蚕食殿下的势力,将来就是伙同冷轩他们谋朝篡位!”
他见辛铭依旧若有所思的躺在地上,像是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对他说过的话充耳不闻。便叹了口气,又道:“殿下千万不能被那萧雨寒摆布,师傅虽然有罪,但那也是为了帮助太子积蓄实力啊!”
辛铭转脸看着他,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老师他真的有罪?”
金科瞠目结舌,捂住了嘴巴。
辛铭冷笑一声,道:“我差一点忘记了,你自幼跟随在你师傅的身旁,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他到底有没有犯错,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金科猛地摇着头,焦急道:“殿下,师傅他老人家为人的确霸道专横,可是这些年株洲被他治理的怎样,你也看到了,百姓安居乐业,每年向朝廷缴纳的银子是全国首最,师傅不是罪臣他是功臣啊!”
辛铭沉吟道:“株洲是南北水陆交通要道,天下的大商人大部分皆定居此地,如此富饶之地,就算是当地官员贪污的太多,那里的百姓也会比一般地方上的百姓好过太多。”
他看向金科,接着道:“就算是他护一方平安,他也不该做这种僭越之事的。”
金科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辛铭,道:“那太子想怎么办?将我师傅就地正法吗?殿下不要忘了,师傅若是不在了,冷轩和萧雨寒将会更加有恃无恐,将来谁为殿下保驾护航?”
辛铭伸出一只手推了金科一把,吼道:“你让我静一静好不?”
金科用埋怨的神情看着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辛铭微阖双眸,沉吟了半晌,道:“老金,你说那萧雨寒,到底是不是你师叔叔伯牙的关门弟子?”
金科微眯起了眼睛,道:“当年就是因为萧雨寒在北疆呆了两年,我师伯叔保京才落马的。”
他一时间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辛铭,接着道:“殿下到底什么意思?”
辛铭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叔保京被遣送回京后,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中,我去牢房中看他,当时你也是在场的,叔保京向我坦白了当年火烧暮云城的内幕,他百般忏悔,说当时实属形势所逼,所以才会去陷害叔伯牙老师的。还告诉我说,那萧雨寒就是叔伯牙的关门弟子,他去北疆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叔伯牙老师复仇而来。”
他接着道:“可是,火烧暮云城那一年,你师傅叔邢健也在场的,因为那一年,北疆战情紧迫,所以朝廷便派遣了以叔保京为首的天山三剑客去平定战乱。”
金科道:“殿下是不是怀疑当年火烧暮云城的主谋并非叔保京一人,还有师傅他老人家?”
辛铭不在开口,闭上了眼睛,似乎又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他用沉默回答了金科的这个问题。
金科道:“若果真如此,都是陈年旧事了,那萧雨寒为何还揪住不放?”
辛铭睁开眼睛看着他,道:“但凡做大事的人,心中难免有些执念,那萧雨寒为他的师傅报仇,本没有错,可是……”
金科疑惑道:“可是什么?”
辛铭叹道:“我现在真的有些怀疑,这萧雨寒到底是不是一个只顾报仇而不择手段的恶魔。”
金科眯起眼睛,恨恨道:“殿下这话说的不错,当年我师叔叔伯牙,就是因为被诬陷用火攻屠城之罪被朝廷通缉的,可叔保京师伯被朝廷斩杀的罪名又是什么呢?火烧暮云城未遂,我去他大爷的,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他接着道:“叔保京师伯也曾说起过,那萧雨寒串通胡人呼延大将,才弄丢了暮云城,而后叔保京师伯害怕被朝廷追究责任,拼了命的夺城,结果因此牺牲了八千大晟将士,也没有攻下暮云城,被逼无奈后,才想出了再次火烧暮云城的。”
辛铭被金科的一番话触动了心弦,目露无奈之色,道:“他只顾着为他的师傅复仇雪耻,难道就没有想过南境何等兵家重镇,如果再也找不到像你师傅叔邢健这样的帅才,倘若南北交战,一旦失守,那么整个大晟就会岌岌可危。”
金科目露阴沉之色,道:“殿下,不如你把这封奏章收起来,我今晚就要了他萧雨寒的命,事后我老金一人做事一人当,亲自去府尹衙门请罪,那南经若是问我为什么要杀萧雨寒,我就告诉他,因为萧雨寒害了我表妹若……”
“够了!”辛铭怒斥道,“你跟我这些年,难道就没有想过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吗?”
“啊……”金科瞪大了眼睛。
辛铭无比失望的看着他,问道:“当年帝都四君子三番两次暗杀我,我可曾想过找天山弟子也去暗杀他们?”
金科摇了摇头,道:“没有。”
辛铭嗟叹道:“我真没想到你金科也能想出这种卑劣下流的主意。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次日清晨。
监国太子李辛铭早朝,他微阖着双眸,环视着百官叩首起身后,逐渐冷漠而充满厌恶的目光便落在了萧雨寒的身上。
“萧侍郎,”李辛铭冷冷道,“你们吏部参奏镇南将军叔邢健染指地方政权一事是否属实?”
萧雨寒躬身拱手,淡淡道:“的确属实。吏部派出一些官员前去株洲私访,当地的官员确系叔邢健亲信,而且当地的孩子口中都流传着一首朗朗上口的民谣。”
辛铭淡淡道:“什么民谣?”
雨寒缓缓道:“将军到,将军到。百年不见皇帝到,只知将军要来到。金盔铁马城门到,株洲官员全报到。瞻前马后伺候到,雪花银子随手到。”
辛铭用讥诮的眼神看着他,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本宫绝不会姑息养奸,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叔邢健这样做,或许有他苦衷。”
雨寒颔首道:“微臣身为吏部左侍郎,理应恪守职责,如实向殿下汇报,至于办与不办,那是殿下的事情。”
辛铭冷冷道:“好一个办与不办本宫说了算,无论怎样,结果如何,本宫总该把叔将军调遣回京由大理寺审查一番的,可是……”
他迟疑了片刻,接着道:“南境是大晟南方屏障,如今南北两国关系紧张,南境不能一日无帅,你们吏部可有合适的人选暂时接任镇南将军一职?”
雨寒刚要开口说话,辛铭又道:“吏部尚书康石康大人,你说。”
――李辛铭的这句话,常人一看便知,这是在故意让萧雨寒闭口。潜藏更深的一层含义便是――如今非常时期,叔邢健不能动。
石康现年六十五岁,是一位无党无派的两朝元老,吏部尚书的王秋玉下台后,便被乾道提拔了上来。
他在朝廷为官三十年,虽然一直默默无名,独善其身,但揣摩圣意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可是他猜错了,百官也猜错了。辛铭这样之所以问他这位吏部尚书,不过是不想偏听一方意见,顺便羞辱雨寒此人,警告他朝廷吏部不是他一人的吏部而已罢了。
“启奏殿下,”石康拱手道,“暂时还未发现可以担此重任的将才。”
辛铭点了点头,道:“你们都可以畅所欲言,向本宫举荐一二。”
雨寒但见百官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唯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向太子推荐人选,便站了出来,躬身道:“启奏殿下,原睦洲都督王鹰此人可堪此大任。”
“王鹰……”辛铭微眯起了眼睛,冷冷道,“此人原是太祖爷老部下,貌似……”
他抬眼看向百官,发现百官都在看他,似乎都在揣测他到底对于自己的这位老师,到底办还是不办,唯有雨寒仍然颔首垂眉,像是一尊雕像般的站在那里,便道,“还可以。”
“不过,”辛铭又道,“此人是不是岁数有些太大了?”
雨寒躬身道:“比镇南将军叔邢健小一岁。”
辛铭点了点头,道:“行,就这么着吧!”
他看向百官,接着道:“百官且记住,法不容情,即便此人是本宫的老师,可他若是犯了罪,本宫照样办!”
――两个虽然误会重重,但仍然赤血丹心,彼此惺惺相惜的年轻人,在对的时间做了一件很对的事,却请来了一位错的人,他们必将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这是后话。
――两年后,雨寒原本可以澄清他和辛铭之间的误会,但就是因为这位错的人,不得不暂时放弃他和月婷“归隐山林”的梦想,并且以“逃犯”之身,在一个寒雨连江的夜里,乘坐一叶孤舟,前往梁国朝野,从此为了天下和平,开启了他一代贰臣的南朝攻略。
――这,就是另一个荡气回肠,可歌可泣,而又惊心动魄,磬笔难书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