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朝廷每当决定惩治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一般都会采取秘而不宣,先升后降的方式。
目的,不过是为了防止引发兵变。
但是辛铭对于自己的这位恩师,却并没有采取这种诡计。他确信叔邢健不会谋反,――只因为,要召回叔邢健来的那个人,不是乾道,而是他李辛铭。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着深厚的师徒之情。
当科怒气冲冲走进嘉和宫,质问他是不是已经下了召回叔邢健革职调查的命令,他还在一遍一遍的仔细翻阅吏部递上来的关于叔邢健僭越军权的资料。
“你放心,你的师傅不会有事的。”辛铭笑着告诉金科。
金科一脸狐疑的看着辛铭,道:“殿下,你没有在哄我老金吧?”
辛铭故作神秘的笑了笑,道:“没有。”
金科一头雾水的问:“既然不会有事,那为什么还要把他召回来?”
辛铭微眯起了眼睛,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金科皱紧了眉头,不解道:“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辛铭的目光讳莫如深,悠然远去,淡淡道:“只怕这次,是要让萧雨寒失望了……”
果不其然。
镇南将军叔邢健面对前来接任他的王鹰,并没有抗旨不遵,兵变造反。
――只是千叮万嘱了一番接任他的这位“老朋友”王鹰,――株洲官员送的礼,该收的还得收,南境部署的一切,无论黑与白,不关对与错,都要照常不变,因为――这是战略战术。
至于这其中的缘由,叔邢健没有明说,只是丢给这位早年一同征战沙场的老朋友一沓厚厚的卷宗,让他自己去看。
任谁都想不到,当铮铮铁骨的王鹰,一字一字的看完这些卷宗后,竟然面露惊恐之色,然后便问叔邢健,“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叔行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若是假的,我现在岂能束手就擒?早就把你王鹰杀了!然后反他娘的!”
这位天山三剑客之一的“扶风剑客”叔行健,和王鹰与叔伯牙一样,皆是从十几岁便开始跟随太zu皇帝出生入死,少年时代便是一个雷厉风行,武断专横的狠人,说起话来也是骂骂咧咧,口无遮拦。
王鹰只是感叹,都是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可是叔行健这火爆脾气却丝毫不见退却,反而比起当年过之而不不及。
“太子做事,太幼稚了!”叔行健摇头苦叹,“我这次回去也是白回去,吏部那个弹劾我的贱人萧雨寒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我早晚还会回来的!”
临别之际,他钻进囚车里的时候,还不忘嘱托王鹰,“老鹰,你可给我把南境看好了,我说了,我去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若是有什么闪失,你就准备着军法处置吧!”
听到叔行健讲自己少年时代的外号“老鹰”,在一刹那间,王鹰竟然有些分外感动。
想当年,他们都是一群结伴同行赴汤蹈火的热血男儿,经历过太多的生死,早已经情同手足,可是后来他们这群兄弟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呢?
栽赃,陷害,追杀,分崩离析,全面瓦解,早就回不到当年那个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少年时代了······
大风起兮,吹乱了叔行健的头发,他仰天看去,但见苍穹黯淡无光,浑浊的乌云被呼啸的狂风划出了几道苍凉的线条。
他吃力的自颠簸中的囚车里转过身来,又对着依旧站在原地目送他的王鹰吼道:“老鹰!我说的话,你且全记住了!我还会回来的!”
“你回来个屁!”王鹰一边点头,一边低声咒骂。
——此去京城,就用你的脑袋祭奠你的师弟叔伯牙,和那些被大火烧死在暮云城里的百姓去吧······
······
······
负责审讯叔邢健的当然是大理寺卿马唯马大人,刚正不阿的马唯可是帝都出了名的“鬼难缠”,无论谁栽在他的手里,若想翻身,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然而,在庭审叔邢健的时候,却让案情的进展一时陷入了胶著状态。
原因是――南境株洲形势特殊,不同于别地,时常有南国间谍混了进来,而这些间谍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门,大至地方官员,豪门商人,小到三教九流,甚至包括砍柴的樵夫,以及乞丐。
――南国摄政王萧凉亭之所以派出这些间谍,莫不是对株洲如此重要的军事重镇虎视眈眈,试图通过渗透的方式打入株洲内部,继而里应外合,侵占株洲。
所以,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叔邢健才会在株洲各级官员之中安置自己的眼线,无论株洲的官员发生任何调换,军方都会亲自把关,以便于防止间谍的渗入。
至于说他买官卖官,是由于早年在曹王两家把持朝政的时候,因为二士族皆和南国皇室关系匪浅,所以由他们委任到株洲的官员,叔行健自然不敢轻易任用。
——出于对某些官员的不信任,叔行健只好暗自给那人一笔钱财,让他离开大晟永远不要回来,至于所空下来的官位,叔行健一般会选择让信得过并且有能力的人担当。
——做这些触犯王法的机密之事,叔行健自然是严密又严密,小心又小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叔行健为了保护南境平安无事,也只能这么干。
——至于说他暗中积蓄力量,仗着手握重兵,有反噬大晟的野心,用叔行健的话来说,那就是纯属扯他妈淡了。若是有了谋反之心,还会束手就擒,堂堂一个镇南将军竟然坐囚车回来吗?
这夜,更阑人静。
大理寺狱中,叔行健面对狱卒送来的牢饭,直接抄起来,通过铁栏中间的缝隙砸在了那狱卒的脑袋上,骂骂咧咧道:“老子堂堂镇南将军,岂能吃这种不堪入目的伙食!快给老子来一坛好酒,半斤牛肉!若是你这杂碎不照办,老子出去后砸烂你的脑袋!”
此刻,那战战兢兢的狱卒,已经被突如其来的饭碗砸中了脑袋,飞溅出来的鲜血不但弄花了他的那张脸,胸前的衣服也被这止不住的鲜血浸润,他用双手捂住这伤口,还来不及喊痛,便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叔行健余火未消,但见整个阴暗深沉的大理寺狱中没有一点动静,不免又大怒道:“这里的人都死光了吗?”
“死不死光关师傅你什么事儿嘛!”身后的铁栏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叔行健回头看去,便看见了笑嘻嘻的金科,一只手端着一坛酒,一只手提着一个大篮子。
“你这小兔崽子,”叔行健嘴角上扬,目露舔犊之情,“你还知道来看你师父,为师还当你如今高攀了太子,不认识为师了!”
金科哈哈大笑,道:“我金科的师傅,可还从来没有说过这种酸溜溜的话哦。”
叔行健摇头叹道:“哎!也就是你这小兔崽子,让为师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回忆往昔,——金科自幼便拜了叔行健为师,师徒之情早已情同父子。
别人拜师,都是毕恭毕敬,瞻前马后,更何况叔行健是个暴脾气,无论对待同门师兄弟还是徒子徒孙,一张口便风滚雷动,似有气吞山河之势,大地都要颤上三颤,即便有时候站在那里不动,单看他的凌厉眼神,也会把旁人吓得退避三舍。
可是金科这个二愣子拜师,却根本不拿叔行健的威严当回事儿,叔行健吼他,他瞪着一双牛眼相对,叔行健打他,他立刻跪地求饶,叔行健一旦停手,他走远了便又开始回瞪叔行健,偶尔还小声嘀咕一句:“我才不怕你,你个老匹夫!”
可金科越是对他不恭敬,他越是对金科疼爱有加,在他的弟子中,金科的武功虽然不能说是第一,但也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因为每当看到金科,叔行健就好像看到了少年时代那个狂傲不羁的自己。
只是这个徒儿······虽然性格像他,但心计却未必如他,每当想到这样的二愣子长大后,很可能会因为胆大包天的性子闯祸,甚至殃及性命,叔行健便忧心忡忡,所以他把金科安置在了太子辛铭的身边,目的,也只是为了磨炼他。
金科打开了牢门,道:“师傅啊,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叔行健向着金科的身后张望一番,诧异道:“哪有什么人嘛!”
他看着神秘兮兮,眉开眼笑的金科,恍悟道:“科儿,是不是太子来了?”
这时候,辛铭自牢房外的甬道里悄然而至,面含微笑的走了进来。
“哈哈,果然是太子来了!”叔行健躬身道,“殿下······”
“老师免礼,”辛铭上前扶起叔行健,看着他的蓬头垢面,不由得悲叹道,“老师你受苦了。”
叔行健苦笑着摇摇头,道:“澄清了这个误会,我在南境也可安心的养兵布阵,预防有朝一日那些南蛮子卷土重来。”
金科将大篮子打开,牛肉的香气四溢,充斥了整个牢房,又打开了那坛酒,笑道:“殿下待会在和他上话,老匹夫的肚子一定饿了,让老匹夫先吃饭吧!”
“哎这个小兔崽子,总是对我没大没小的。”叔行健一脸的无奈,“在殿下的跟前还算老实吧?”
辛铭摇摇头,会心一笑,道:“还算老实。金科是个有分寸的人。这不,我说给咱们师傅带点什么进来,他说别的不用,山珍海味师傅他老人家吃不惯,就爱喝烈酒,吃牛肉。”
叔行健看着金科,苦笑道,“这小兔崽子真的这么说的?”
辛铭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叔行健坐在了地上,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而后若有所思的目光竟然一时间萧索了起来,道:“太子啊,如果说,这次为师我出不了京城了,南境主帅一职,你可不能让王鹰担任太久了,必须早做打算!”
金科皱紧了眉头,疑声道:“老家伙,你说什么傻话呢,大理寺现在无法定夺你到底有罪还是无罪,太子决定明天让三司会审。”
他接着道:“不过呢,今天晚上,三法司的三个头头决定在审讯你之前讨论一下你的事情,今天晚上我和太子之所以这么晚来看你,就是想看看三司到底什么意思,结果他们一致认为你没有罪,你很快就要回南境了知道不?”
叔行健点了点头,叹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叔行健抬眼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的辛铭,接着道,“如果我这次走不了了,对于南境主帅一职,你还是要早做打算的。”
辛铭看着叔行健那双似是心事重重的双眸,心中不免一惊。
金科道:“师傅啊,徒弟不是说了嘛,你不会有事的!”
叔行健又开始苦笑,道:“我说的是意外。”
辛铭淡淡道:“老师,你觉得······会有什么意外?”
叔行健盯着辛铭看了一会儿,冷笑道:“好,你现在终于像个君王了,够淡定。够心机!”
辛铭微眯起了眼睛······
此刻,叔行健看向辛铭的目光,竟有了几分畏惧之色,苦笑道:“至于什么样的意外,为师暂时也说不明白,为师只是想要告诉你,王鹰这个人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撑不了多久的。”
辛铭刚要问王鹰的身体为什么不行了。叔行健便摆了摆手,又道:“你先听为师 把话说完,若是为师回不去的话,现在便向你推荐一个人,不过你要记住,不到万不得已,这个人千万不能用。”
“哦?”辛铭道,“此人是谁?”
“为师的另一个弟子,”叔行健道:“叔渐离。”
辛铭垂下眼帘,沉吟道:“叔渐离?”
他接着道:“为什么这个人不能用?”
“有的人,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既能帮你,也能害你,”叔行健叹道,“正如同早些年追随你的那个萧雨寒。他不也是一把双刃剑吗?”
辛铭彻底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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