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多日来的尘垢洗尽,雨寒换上了白色的睡衣,倒在床上,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一时浮现出太子辛铭那张英挺孤傲的面容,一时浮现出叔保京那张笑意款款的苍老容颜,一时·····又仿佛看到了师傅叔伯牙那张恶魔般的狰狞鬼脸。
他仰望着昏昏蒙蒙的房梁上方,开始隐隐不安的暗自后悔,他后悔当初被太子的执念和盛情所感动,居然跟太子说,他来边疆是为了完成一位先人的遗愿。
虽然太子在帝都处处受人排挤,但雨寒也万万没有想到辛铭和叔保京居然还在暗中私通书信,而且这明显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可是叔保京居然当着邱半山的面说起了太子辛铭予他书信的内容,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关系到了何种地步?
今夜,叔保京又特别关照起了他,送给她一个绝色女子。――且将水曼云的姿色排除在外,但凭那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又装作烟视媚行的举止言行,显然不同于一般侍女。让雨寒感到奇怪的是,她到底在叔保京的府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 会不会是辛铭把他有位先人的事情也在密信中告诉了叔保京,所以叔保京才派这女子接近他,做他的枕边人,来打探出他的先人到底是谁?叔保京会不会已经怀疑上了他?
想到这里,雨寒又是忍不住的嗟叹一声。他抬手看了看左手食指上的那一圈红色的疤痕,不知不觉中,竟然泪湿了眼眶。
他被炙热的眼泪模糊了的瞳孔深处,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在那片遮天蔽日的黑暗深林深处的那一幕······
太阳的光芒,勉强钻过苍郁的参天古木,就像是一把锋芒的巨剑,斜斜地插在了败叶凌乱的草地上。
一个年少的孩子,用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眼前那个背对着他的长者,那长者虽然一张脸可怖吓人,狰狞丑陋,但观其背影,长身玉立,衣炔飘飘,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仙风道骨。
只见他缓缓地回过身来,淡淡道:“寒儿,你让我真正收你为徒,教你武功,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戾气太甚,你的心中,只有仇恨,我害怕你一旦学有所成,就会去给你的亡父报仇,我想即便是你的父亲泉下有知,他也绝不希望你去为他报仇的。”
那孩子竟然在一瞬间泪眼朦胧,他咬了咬嘴唇,哽咽道:“阿爸在遗书中的确曾经说过,他说,不希望我为他报仇······”
“那你呢,”长者问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师傅不让徒儿为父报仇,徒儿一定不会报的,只希望师傅收下徒儿!”
“你撒谎!”长者怒视着他,“你小小年纪,虽然天资聪颖,但心机甚于常人,上次我警告你不要因为懂得一些武术皮毛就去寻滋生事,更不能让 别人知道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也拍着胸口答应我了,可你是怎么做的?上次在外面的乱葬岗,你为了报复你的异性兄弟,险些让他左腿折断,成为废人!我想你说过的假话,不过是信手拈来,或许已经可以装下这整片山林了吧!”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孩子的目光异常坚毅起来,“当日若不是他寻滋生事,我也不会无事生非,但是,我只是假装怕痛,躲过了他的进攻,是他用力太大,自己一脚踢在那石头上的,而且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会一些拳脚功夫的,更不知道我是跟师傅学的。”
“寒儿······”长者叹息一声,“你还是容我在考虑一下传授你武功的事情吧!”
“师傅可知道,”那孩子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徒儿在阿爸还没有离开我的时候,根本不曾说过一句假话!徒儿读过很多圣贤书,也非常鄙视说假话的人,可是阿爸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寒儿撑腰了,一切都要靠寒儿自己摆平,有时候徒儿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阿娘担心,不得不说一些假话,但徒儿却绝无害人之心!师傅请您扪心自问,难道您就一句假话也不曾说过吗?难道说假话的就一定是坏人吗?”
长者看着他,又是一声长叹,淡淡道:“看来,你始终在‘假话’这两个字上较真,日后,怕是你又撒谎,一定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了!”
“徒儿不会报的!”那孩子仰天哭泣起来,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滑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弄湿了胸前的寒衣。
“好吧!你起来!”
长者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那孩子,伸出一只手,去扶他起来。
那只猩红色的诡手,虽然如同他的冷面一样狰狞奇丑,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沟壑疤痕,但这只手,也曾经握过那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斩杀过无数不服来战的亡魂,可是现在却莫名的颤抖起来,――是可怜?还是同情?又或是感动?
“师傅同意教授徒儿真正的武功了?”那孩子并没有在长者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嗯······”长者颔首称是,但眉头却在那一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寒儿,必须先得答应我几个条件,我才会真正收你为徒,传授你本门绝学!”
“师傅有话直说!”那孩子用袖口猛地擦去脸上的垂泪,凝眉看着长者。
“ 第一,学有所成,不能仗势欺人,滋事生非!第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本门绝学,只能用障眼法掩饰本门武学!第三,如果以后师傅被人害死,徒儿决不能给师傅报仇!第四,此生此世,不能入朝为官!第五,不能问为什么制定这样的条约!第六,如果以上违反其中任何一条,自当断双指惩戒!”
那孩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他锁紧了眉头,心里揣摩着为什么师傅会说他以后会被人害死。
——这位不知为何惨遭毁容的丑陋长者,身怀绝世武功,却常年呆在一片幽深黑暗的森林中,而且从来不喜欢接近任何人,而他之所以得以接近长者,也只是因为那次长者意外撞见他被几个同龄孩子欺负而已,于心不忍,才传授他一些防身术的。这长者到底是谁,他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只是,长者是个好人,仅此而已。
此刻,他心里想的,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万一有一天他的师父真的被人害死了,他要不要去为师傅报仇?
他又茫然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目光竟然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阴鸷起来,他猛地大声道:“师傅,徒儿答应您的所有要求!”
长者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绝不反悔?”
那孩子咬了咬牙,沉声道:“一旦反悔,自断双指!”
十岁的雨寒,就这样答应了师傅叔伯牙的约法三章,他不去问为什么师傅会提出这么多苛刻又诡异的条件,因为条约中的第五条不允许他问,问了,两根手指就要不保了,可是那时候他已经做了日后不要的打算。
与其背负着仇恨和懦弱苟且度日,了此一生,就算不要性命又如何?
往事如同浮光掠影,却又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时隔多年,他跪倒在师傅的坟前,沉默良久,而后二话不说,直接拿出利剑在自己左手的食指关节处割开了一道环绕的切口,期间,他面不改色,手不抖,只有无声的眼泪伴随着鲜血,一同跌落在潮湿的土壤中。
“师傅,徒儿其实欺骗了您很多年,徒儿当时根本没有打算日后停止为父亲血洗冤屈,诛杀仇人,可是为了拜师傅为师,徒儿也只能撒谎了!”
雨寒冷冷地看着那孤坟,仿佛看到了叔伯牙那张可怜的丑脸,“可是,徒儿也没有打算割下自己的手指,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徒儿不能自残,但徒儿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倘若日后一着不慎,被仇人诛杀,徒儿可以为师傅保证,徒儿绝不会委曲求全,向仇人妥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不起,徒儿辜负了师傅的遗愿,不敢苟求师傅在天之灵保佑徒儿,”雨寒淡淡道,“也罢,我萧雨寒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天生脑后有反骨,看来注定是要背负着骂名度过此生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若是日后师傅和父亲的大仇得报,还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徒儿此生甘愿堕入那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