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十八年,冬。
连降七日瑞雪之后,帝都的昼夜迎来了稠迭泛滥的弥天大雾。
上午,卯时刚过,东宫太子李辛铭便脱下锦衣蟒袍,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粗布麻衣,带着侍卫金科匆匆离宫,出了皇城。
方才走出宫门,二人即刻被宫门外的大雾笼罩在内,举目环顾,只能勉强看得见五丈内的物什。虽仅一门之隔,就完全幻作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但想必是宫门内人员众多,且熙来攘往,一天之计在于晨的烟火气息,抵消了那昏昏沉沉的愁云惨雾。
“殿下,还去碧香坊吗?”金科忧虑重重的问。
“当然要去。”辛铭苍白的脸颊因为彻骨的寒冷升起两片绯红,他倒背着双手,昂首向前走去,转眼消失在了迷雾中。
金科随即追上前去,埋怨道:“殿下本是金贵之躯,这天又是大雾弥漫,倘若万一有意外的闪失,在遇上刺客什么的……”
辛铭一边走,一边环视道路两旁依稀可见的银妆裹木,忽然打断了金科的话,“那不是正好合你的意?你本就是个居无定所的江湖人,自由自在浪荡惯了,我若是死了,你不要为我报仇,回你的江湖去。”
“切,殿下又在开玩笑了。”
辛铭抬眼看着前方凌乱枯枝上的皑皑白雪,黯然叹道:“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金科只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原本顽劣不恭的表情倏然不见,他的眼眸泛红,肃然道:“不会,如果真遇到贼人,我会将他碎尸万段,如果我技不如人,也会死在殿下的前面的!”
事出有因,近三年来,皇帝的十三位皇子接连死去三人,即吴王李辛狄,宁王李辛岩,楚王李辛坚。
乾道十五年,吴王命丧王府,死于砒霜中毒。乾道十六年,宁王外出打猎,死于毒箭之下。乾道十七年,楚王在府邸醉酒后,被侍女推下楼梯坠楼身亡。
案子是了结了,也因此株连了不少无辜之人,但真凶却不外乎是三位王爷的身边亲信,因为主子蛮横霸道,所以做奴才的怀恨在心。连续三年,每年一位皇子过世,似乎已经成为皇室的诅咒……
但辛铭很清楚,真相绝不是这样的。他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而阴谋的背后,正有几双阴鸷的眼睛,阴寒的利箭,矛头直指东宫储君,随时蓄势待发,等待着他李辛铭生命的终结……
“你这厮……”辛铭阴沉沉的笑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该死!”金科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为了缓和压抑的气氛,转眼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打趣道:“殿下,您虽然把自己装扮成了平民百姓,但仍然掩饰不住您眉宇间的孤傲贵气,该怎么说呢?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您是不知道啊,昨天您如此便衣出行,碧香坊里的那些姑娘们就冲着您这张英俊不凡的脸,那眼睛里个个冒淫光,恨不得把您生吞活剥,我的妈呀,想起那一幕我就觉得可怕。”
辛铭讥讽道:“可怕?我看你是觉得去了碧香院也不玩女人,甚为可惜吧?”
“嘿嘿,是可惜了点……”金科坏笑了两声,忽然发觉辛铭的话里有话,意在嘲弄,慌忙摇头道:“不可惜,不可惜。”
辛铭止住脚步,挑起一只眼眉,斜眼看着他,“真的?”
“嗯,绝对是真的。”金科郑重的点了点头。
“好样的!”辛铭拂袖,大步走进前方的迷雾中。
两人拐进一条青石小巷,原本粘稠的雾色竟然变得稀薄起来,耳边也传来鼓乐齐鸣,浪客荡笑之声。
在往前几步,已经隐约瞧见小巷尽头的那颗千年松树。碧香坊就座落在千年松树的后面。
两盏摇摇欲坠的红灯笼下,两扇朱漆拱门敞开,门道里,绸衣华贵的文人骚客勾肩搭背,熙来攘往。
金科叹道:“我还以为全帝都的老百姓都在家里烤火炉,没想到这里却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辛铭喃喃道:“烟花柳巷碧香坊,缠尽天下浪子心。醉生梦死妙佳人,拈花邂玉何思归。自从三十年前诗人商蕫动了真情,爱上了这里的一位姑娘,因为舍不得花银子,只答应当时的老板借助自己的名气做一首诗把那姑娘赎出来,却没想到竟然引发了时代潮流,所有敬仰他文采的浪人墨客都一股脑的来到这里,据说只是为了瞻仰他的真迹,这在我看来简直是……放屁!”
“此话怎讲?”
“敬仰他是假,找女人却是真。”
“有道理,都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狼?他们怎么配得上这种动中有静的凶猛动物?诶,不贴切。”
“那依殿下的意思呢?”
“老鼠。”
“哈哈哈……”
金科五年前还是个江湖人,奈何遵从师命追随了太子李辛铭,此后便成为皇宫侍卫。习武之人,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仗着这点武学根基,在辛铭身边,对外向来寡淡冷漠,也没惹出多大的祸端,但骨子里却是无拘无束,胆大包天的愣头青。
两人各自一袭寒衣,在有说有笑中来到这妓院,但凡有自持高贵的男人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二人,金科便像个愣人一般瞪着斗大的眼睛回敬,这双星目寒光,搞得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就连里面无生意可做的闲散姑娘都不敢过来招待,只是远远的看着二人摆手弄姿的媚笑。
辛铭和金科找了一张空荡的桌子坐下去,开始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这里的众生百态。
隔了一会儿,几个姑娘开始聚在一起对着辛铭和金科二人窃窃私语。
“你看那两个穷酸鬼,好生奇怪,昨天也像今天这般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也不嫖。”
“我看呀,他俩是望梅止渴,过过眼瘾罢了!”
“呵呵呵……”
金科扫视了一下那些女人,问辛铭,“你说她们看着我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辛铭思虑道:“可能是我们俩太好看的缘故吧!”
金科点头道:“言之有理。”
他凑近辛铭的身子,问:“大哥,那些考生可能今天不来了吧!”
辛铭曾告诫金科,若是微服出巡,为了避人耳目,见到他一定要称呼“大哥”。
“不急,在等等。”辛铭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天寒地冻,又为时尚早,可能他们……还没有起床。”
金科“扑哧”一声,独自笑了起来。
“你看,说曹操,曹操到。”辛铭望向敞开的门外,只见一群灰衣书生结伴前来,交头接耳,笑呵呵的走进门堂。
辛铭冷冷地瞧着这些人,对金科说,“记住他们的相貌,这些人倘若金榜题名,死后到了我治理天下的时候,这些人必须慎用。”
“诶。”金科微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孔。
现在,三年一度的殿试会考刚刚落下帷幕,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暂未离开神都,都在等待着隔日后朝廷揭榜的那一刻。
而现在,这些考生所聚集之地,莫过于碧香坊,四海客栈,西三桥洞,这三个距离皇宫最近的地方。
碧香坊,只是辛铭和金科的第一站。
金科用力的盯着那些人,不一会儿,便揉了揉眼睛,“大哥,这男人逛妓院也不犯法,孔子还说食色性也呢,为什么你就一定认为他们日后不可重用?”
辛铭低声叹道:“学问的高深固然重要,但一个人的人品比起学问来,自然更加重要。正如同帝国的一代名医方效天,在学医之前首先学了三年的儒家思想,才开始济世救人,安身立命。古人言,勿以恶小而为之,你瞧这些考生,他们还没有安身立命,就已经开始温饱思淫,乐不思蜀了。”
金科擦了擦眼睛,继续盯着那些书生看。但见他们身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群中,左拥右抱,荡声欢笑,一副洋洋自得,丑态百出的嘴脸,不由得想起太子之前说的话,不禁连连点头,“有道理。”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伙书生成群结队来到这里,辛铭见此,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金科一一扫过那些书生,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年约三十岁上下,宽鼻阔口,一脸络腮胡的书生眼中,急忙道:“大哥,领头的那个考生我认得他。”
“哦?”辛铭顺着金科的眼神看过去,只见那人身材魁梧,甚为彪悍,不禁好奇的问:“那人是谁?”
“睦洲青云寨寨主凌胡子家的老三凌三川。这厮在当地仗着家境殷实,又有黑道背景,是个无人敢惹的小霸王,我五年前去睦州,曾经和他在当地一家客栈有过一面之缘,他起初还在和几个人东拉西扯侃大山,吹嘘自己功夫如何了得,忽然见我腰间佩剑,便自以为是的寻滋生事,后来被我痛打了一顿。他灰溜溜的逃走前还曾警告我,我若是活过今天,他就不是凌三川,我以为在那种三教九流的场合,他是抹不开面子,谁知后来刚走出客栈,七八个官兵就拦住了我的去路,嘿嘿……就他们那三脚猫功夫,若想困拦住我老金,恐怕在来十个八个也不够格!”
“官兵?”辛铭惊异道。
金科点头道:“没错,听说他爹凌胡子在朝廷好像有些门路,若不然,青云寨拦道十八劫,让过往的镖客伤透了脑筋,但官府怎么会从来都不曾追究?”
辛铭眉头微皱,“世风日下,黑道上的杂碎也想来朝廷做事,还真是胆大包天!”
当他在看向那凌三川时,才发现凌三川径直走向酒桌前一对年轻男女身边,拽住那女子的一只手,抱在肩上顺着楼梯走上了二楼。
和女子在一起的男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白衣书生,当即怒火中烧,怒喝道:“狗杂碎,你谁呀?”
凌三川兀自往前走去,也不回答那考生的话。
但见那肩上的女子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肚子,娇嗔道:“三郎,快放我下来,你每天来这么晚,那位曹公子可是付了钱的呢!”
凌三川哈哈大笑,“你呆会还给他,我付你双倍价钱!”
后面的那位曹公子见此,只感到自己颜面尽失,抄起一只瓷盘砸过去,正中了凌三川的后脑勺,凌三川察觉脑袋传来一阵剧痛,用手一摸,赫然发现满手的鲜血,顿时放下肩上的女子,直接从楼梯上飞跃了下来。
那曹公子是个文弱书生,不会武功,但也不见畏惧之色,眼看着凌三川气势汹汹的向他走来,他的身边立刻围住了一群书生,看情形,是来帮忙打架的。
不料曹公子却说:“没兄弟们什么事,你们都闪开吧!”
此刻,曹公子的身后忽然有一个身长七尺,满面虬髯的大汉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躯宛如天神厉鬼,推开那些矮他一头的书生们,走到凌三川面前。相较之下,凌三川在这人的高大身躯面前竟然变的像个侏儒。
金科遥遥的看着那位曹公子,低声道:“那公子哥叫曹少京,是帝都曹氏家族的二世子,不是什么考生,这位小爷出门在外,从来不忘记带保镖,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傻大个外号叫‘鬼哭’,在江湖上也算是个三流高手,对付凌三川这等货色,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瞧着辛铭也不回答他什么,只是表情寡淡的看着那剑拔弩张的一幕,又说:“这下可有的凌三川这混球好看了,那曹少京本就世袭罔替,一出生就注定荣华富贵,权势……”
“怎么?不敢说了?”辛铭冷冷地看了一眼金科,“权势滔天对吗?”
金科闭紧了嘴巴,不敢接太子的下话。
辛铭黯然道:“我大晟皇朝虽说靠他们曹家和王家两个名门士族起家,成就雄途伟业,但他们这些年来在全国各地圈地霸粮,鱼肉百姓,甚至垄断了朝廷赖以生存的一些财政,哼……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十年,恐怕大晟帝国就将成为历史。”
金科狠狠道:“大哥若是早日上位就好了,大刀阔斧的干它一场!让这些王八蛋通通死光光!”
辛铭瞧了金科一眼,无奈的叹息一声,“你修炼的还不够。”
金科无语。
辛铭兀自道:“我修炼的也不够,我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跟你说这些话?”